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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九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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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素行齋記 邢臺張生叔溫氏,以「素行」顏其讀書之齋。叔溫天資廉靖古茂,雖侍父宦南方,為六品秩公子,而朝齏暮鹽,讀書不少輟,從師取友恂恂然退謹如鄒魯者諸生。以常情論之,叔溫當華齡,為貴介公子,宜其衣狐腋裘,日乘千金馬,挾彈平康間,與代之河朔少年相追逐,不以為過。而叔溫不爾,曰:「吾讀書未舉有司,一布衣生耳,一言一動奚敢放而僻以於大戾,以貽其親之憂。」此其素行之一也。叔溫侍父在淞,以嘗從游於予,且命舟五湖上,招予至「素行」所,見其室中所蓄,惟折腳幾席、破琴,一床,經史子書凡若干卷耳。敗壁間,他無長物以為娛者。予駭之曰:「生侍父典大縣、食厚祿,而素行若是,是誠能行己之素者已。《中庸》言素位而行,以見君子之道,泛應曲當,無時而不在,無往而不達,故其道也易,然世而無存已,易地而無得喪,非聖哲不能,故曰民鮮久矣。今叔溫行貧賤于父典大縣之時,非希賢希聖自信之篤者不至是。抑素行之目有富貴貧賤,則夷狄患難之不同舜之貧賤,飯糗茹草若將終身,及富貴則被袗鼓琴若固有之。孔子欲居九夷,則曰『何陋之有』;及遭患難,則曰『天之未喪斯文也』,若是者,皆素行之至的也。舜人也,孔子人也,有為者亦若是,叔溫尚勉之!而異時以公卿之器達而在上也,行乎富貴之素者,亦今日素行之推耳!吾未老,尚及見之。」 ◇筆耕所記 吳興錢德鉉流寓淞上,揭讀書之室曰「筆耕所」。餘客淞,至其所,見其一室如穿破舟,上穿下洳,折腳鐺鬻,若無出煙之竇,予為之啞焉笑曰:「目不容辨黍麥乎,不操橐耜,不踐畎畝之塗泥,恃三寸穎以代耕,所亦非其所已。」德鉉起而對曰:「吾筆之不停,猶農之耕不輟也。所非吾所,且不輟吾耕所。苟得所,其敢輟吾耕乎?所弗得所,是農之不幸。遇石田,用力多而得報寡。所得其所,是農之幸。而遇汶陽之腴,用力寡而得報多矣。吾其敢以所非所,而廢一日之耕乎?」予韙之曰:「鹵莽而耕者,鹵莽而報;蔑裂而芸者,蔑裂而報。耕患不力爾,何患不得其所哉!抑子之耕也,筆不如目,目不如心,目以耕乎外,大地之謂;心以耕乎內,寸地之謂也。放而大,斂而寸,而後耕之。以筆耕哉,筆耕得其所哉。耕得其所,無往而非。吾托筆之地,又何有小大肥磽之辨哉?抑記禮者有曰禮以耕之,義以植之,學以耨之,仁以聚之,樂以安之,耕之外曰植、曰耨、曰聚、曰安,皆筆耕道也,予尚勉之。」德鉉起拜手曰:「鼐之耕也,倘得其所,又得其道,豈惟妻子無饑,雖使天下無莩夫其可也!」 四月八日在雲間陳氏邸寫。 ◇改過齋記 至正九年春,予遊淞之明日,邢臺張叔溫攜數客來見,中一人昂然長、臒然清,言議風發可畏,問為誰,則曰袁景文氏也。明日,景文來請曰:「凱先世繇錦城僑茲之先子可潛翁,以詩鳴於淞。先子蚤世,而凱尚幼,力自樹立,頗知讀書屬文。既長,益有志於學,然偏質剛愎,不能齪齪與裡閭浮沉。且又不能隱人善惡,時時立物論為臧否,於是與俗寡諧,人亦以此相詆,若有所不容者。今年歲已強矣,欲改是過,故自顏其燕居之所曰『改過』,而日自省焉。敢求先生一言,以戒吾過,引吾不及,以底于聖人之道。」 予駭然異之曰:「人以過自諱者,滔滔是也,而未有過自揭而求改者。聖如仲尼而幸聞過,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,古之聖賢未嘗以過自諱,此其所以為聖為賢也。《書》曰『沈潛剛克,高明柔克』,又曰『褻友剛克,強弗友柔克』。若子之過,非沈潛也,非褻友也,其過於高明,強弗友者乎。以柔克之剛,二者之過無過矣。然柔闒茸頹,墮之謂;執雌牧卑轉剛而,善之謂也。謝上別程子十年而能不矜,劉忠定別溫公七年而能不妄。子信能知過而改,異時複見子松陵之上,昔之剛愎者柔矣,臧否者嘿矣,是子之信能改過也,由此而之顏子不貳過之域,是不難!」 景文起謝曰:「疚疾者多矣,藥石我者惟先生一人,敢不再拜如先生教。」遂書諸齋為記。 ◇敬聚齋記 雲間衛子剛,扁其藏修之所曰「敬聚齋」。餘客茲土,子剛首謁見,明日以敬聚齋來請記。 予曰:「昔臼季贊卻缺之言曰『敬德之聚也,能敬必有德』,子剛慕卻缺之敬臼季之言,足以修身也,故以名之。吾聞剛王大父山齋,以言德著稱,官至永嘉別駕,晚年讀《易》有得,著書若干卷,行于時。子剛大父立禮公,隱德不仕,閉戶養高者二十餘年,人慕而不可見,如丹崖青壁。子剛之敬之德之聚,蓋有所本矣。而又以敬聚名齋,日修習其中,且從儒先生治《書》《詩》《經》學,著之筆櫝,蔚然有章,此非德之所以聚於德而發為英華者歟?然子剛貴介子弟也,一日之間,聲色過乎前、便佞隨乎後,狗馬珠玉之好雜然集乎中,所以應之者,或不能不顛冥於造次之頃,則敬以欲而敗者不少矣。子剛益能疏瀹而心,澡雪而精神,視不牽色,聽不牽聲,談不牽味,芳不牽臭,日引而月長之,其所以聚其德者,尚可量也哉?郤缺子一田丁也,因敬而階乎仕,滅其先惡,為晉國軍大夫。矧子剛素承先德以積敬,又當國家文明之運,異時不遇知己則已,苟一遇焉,其不居高位食祿為時名卿乎?區區春秋一國之士,又曷足儷子剛乎?子剛尚以吾言勉之而已。」 ◇安雅堂記 去淞之西一舍近田泖,去泖之西三裡近曰蒸溪,蒸溪之上有世家曰曹繼善氏。其先自宋文恭公後五世孫,其繇溫之許家於淞。今子姓有稱貞素處士者,餘未識之;其從子繼善。繼善且邀餘至其所居堂,堂以「安雅」名,蓋侍書學士虞公集之大書也。應奉陳公旅既為堂文,而猶以其言未竟,複征予言。 余讀《荀卿子》,因論君子小人注錯之當與過也,遂有越人安越、楚人安楚喻,以喻君子之安乎雅,以是為非知能材性然也,注錯習俗之節異焉耳。君子之安于雅,非習之專且素,能爾乎?繼善博雅君子也,非雅不言,非雅不動,非雅不視聽,蓋亦習而專,專而素,而於注錯之間當而安矣。不然,吾懼繼善之于雅,強越兒而安楚、強楚兒而安越,其得謂之安乎哉?帝堯之史曰安安,皋陶之謨曰安止,論者以聖人安于自然。志君子之雅學者,使注錯之當而安,如越楚人之安越楚也,去聖人之安,其隔幾何哉?抑予觀郭、謝之事,而有以明習俗之節。林宗之巾偶然為雨墊,而人效之為墊角,安石鼻不幸病塞,而人效之為擁吟,彼非不知巾之雨墊、而鼻之病寒,亦安于名流之習焉耳。繼善出仕於首教之地矣,安雅之雅,不唯淑己,且將及人,誠能使其人之慕繼善,如人慕郭、謝,則繼善之雅,所漸者易矣,所覃者廣矣,豈獨以之名堂哉?惟繼善勉之。 ◇邵氏享德堂記 松之西折而南曰釣灘,釣灘之南大泖,大泖之支流又南趨而東曰楊港,邵氏之族居焉。踞居之北一裡所,水四面合,中起林阜者,實邵公翠岩處士之兆也。公生前自營竁,仍築塚舍而構亭,其前為薦祼之地,且誡諸子曰:「塚舍地卑濕,林木疏理易朽壞,我百歲後必亟葺之。」及茲未四十年,而亭已弊,某且老,痛念父言在耳,重以本支日蕃、展拜之地隘,於是一撤其弊而新之,凡若干楹,視舊規加閎且崇,如於某年某月某日,迄是年某月某日告成,取古語陰德享榮以及子孫者,名堂享德焉。公之曾孫煥,以嘗與予遊,遂將父命來請記。言禮者,墓下廬不祭,必反虞於廟。自廟制廢,而上塚之禮實重於漢之人,餘嘗議之矣。禮不墓祭者,以體魄為無知。虞而反廟者,以魂之爽者在焉。夫蓍株龜甲朽有年歲,而狎者出焉,謂體魄為無知,可乎?孔子之塚孔裡,魯子孫世世祠之不廢,則知漢人展墓之禮,為愛之切、厚之至也。吾聞邵氏自翠岩公而始大,公天質深厚,不事表襮,雖善理生致富饒,而絕去侈靡之習,敦行孝謹,而仁及乎宗族姻友,裡稱為德人長者無間。嘗建書院瑁湖上,祠先聖像其中,立義塾於鄉,割己田若干畝,教養裡中兜,構三徑橋以濟病涉。公之修德於己,而覃於人者如此,宜堂以享德名。德厚流長,而澤及乎子孫。公之德也,豈止榮享一己而止哉!傳曰盛德者必百世祠,吾知邵氏之德施於前,子孫食其報於後,享有世德者遠矣。雖然,人之種德如藝樹然,老人種之,少者用之,然少者不又為後人種之?吾知其用有時而為之矣。為子孫者,其可視先澤自怠自修乎?公之子某,既克家如公;而孫某,又尊德樂義,光于前聞人;曾孫某且篤孝明經,嘗選於裡矣,使益勤不怠,則世種其德,而世世享焉,邵氏之後益昌而大,蓋可占矣!《詩》曰「詒厥孫謀,以燕翼子」,邵氏之先以之。又曰「無念爾祖,聿修厥德」,邵氏之子孫以之。 ◇不礙雲山樓記 予嘗北渡楊子訪金山之勝,而不知淞之南又有所謂大金、小金出沒于雲海之中,如壺嶠之在弱流外也。至正九年春,餘抵淞之張溪,溪之東有大族為楊竹西氏居之,南偏其樓曰「不礙雲山」。竹西宴于樓之上,窗戶四辟,萬頃之雲、兩鼇之島,皆自獻於眉睫之下,其所名也固宜。竹西且舉酒屬予,以記請。予謂雲山之奇觀,不得於近,而得於遠。遠非至高至明之境,無以得之。有其境矣,而非至高至明之人,則亦無以得之也。竹西脫去仕累,歸討幽事,稍為園池亭榭以自娛,以及其客之好事者。是境為高,人副地勝,雲山之觀雖然遠在萬島之外,猶將有之,況去不五十裡者乎?然覽雲山以自粗也。而覽雲山以微,則小是也。今夫雲之大也,膚寸而起,塞乎六合,不崇朝而雨天下。及其細也,退藏于密,莫得而跡焉,是雲動未嘗無靜也。今天山之小也,一拳石之多;及其大也,草木生焉、寶藏興焉,是山之靜未嘗無動也,此非會之於心不能。竹西風日佳時岸巾樓上,手揮五弦之餘,與一二解人談至理,既以八窗不礙者辟於目,複以八荒不礙者洞於心,雲山之觀盡矣、備矣。竹西憮然若有得,起舉酒而自歌曰:「海之雲兮油油,雨我田兮有秋。海之山兮離離,障我流兮東之。」又歌曰:「雲之動兮躚躚,吾與雲動兮,動而不遷。山之靜兮層層,吾與山靜兮,靜而不停。」並錄其歌以為記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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