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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九(1)


  ◇記

  ◇呂氏真賞樓記

  淞之樓居者以萬數,而獨呂氏之樓為高等。松之山以百數,而獨九山之峰為特秀。樓去九山數千里,近而青出樓者堇尺寸耳。呂氏之子恂從予遊,時節觴予,必于樓是登,請名於予,予名之曰「真賞」,且並求言以記。

  陶處士于南山,非日日見之,而一日忽見於籬落之間,其曰悠然者,真賞也。王馬曹於西山,非日日得之,而一日忽得於柱頰之頃,其曰致爽者,亦真賞也。真賞貴於偶會,固不貴于常得也。山之賞,猶女色之賞耳,自其真而言,解佩饋漿之頃,蓋有慕之而不足者;自其厭而言,則朝越白而暮趙黛。而有為之前者矣,故曰真賞貴於偶會,而不貴于常得也。世之愛山一也,在陶、王為真賞,在謝康樂則荒矣。康樂於山,愛之屢而厭之至,其伐山開徑,自始寧至臨海,汲汲焉求之如弗得,是今日之得,無以饜於前日也。天下之名山,無往不有,是謝公之嗜;無往而不足,計其一生山水間,敝敝焉不得一日以休,則謝公之勞無以償其得矣,是真賞不得之效也。籲!陶之「悠然」、王之「爽然」也,使日而得之、人人而知之,又何以為真賞不傳之秘哉?客登呂氏樓者,猶嫌樓之未盡有山也,予以其求山者謝耳,而未知陶、王之真賞也,故書其樓為賞,而又為之志其說雲。

  ◇移春亭記

  吳之練川強彥栗氏,治水亭於何之莊,雜蒔花木其間,諸卉未花而有先春而拆者,群花已翻而有逗春而留者。吾嘗領客造彥栗,必飲食予其所,且俾侍觴者侍硯征亭名,而並記之請。予命之曰「移春」,客有辨者曰:「黃金白璧珠綺女婦一切玩好之具,世有權力者可不趾而移也。春非黃金白璧珠綺女婦玩好之物,而曷以移雲哉?」予為莞爾曰:「客何見之暗乎?自催花有檄,春不在春而在人也久矣。春來而來,春去而去,四時代謝之春也。春移而移,春留而留,吾司之於花木之間,固有出於天時物候之外者,春不在春而在我也。子何見之暗乎?」彥栗起觴予酒曰:「某嘗患春不易得,又患得之易失也,聞先生之言,吾之患蔑。」予曰:「未也。憂年壽者恒懼去日之速、而來日之無幾也,則將遊之外,取大椿之年為吾春也,且徂之易春暮而朝也,曾何益乎?春未至也我將至之,春之盡也我將遲之,至之遲之春暮移而有移者若是,則年暮之引而有引者不如是乎?」彥栗謝曰:「吾因移春而得養生之道,請錄其說為記。」

  ◇竹近記

  物之近於人者亦眾矣,而近之物有美惡,則善敗隨之,故君子慎所近也。世之溺於近而敗者,聲色也、貨財也、博奕飲酒也,禽獸草木妖及奇伎巧官之物皆是也。近愈甚,敗愈不可勝言。聖人于小人女子,誡其近,餘類可推也。嘻!近哉,近哉,可不慎哉?吾裡姚生智獨以其近者在於竹,而名其讀書之齋。

  竹之為物,見於《禮》詠於《詩》,而配德于君子者也。生近于君子之物,則與世之近而敗者異矣。吾固未占生之善效何知也,吾見生之執謙問道,似竹之虛心也;孝義根於心而道生,似竹之不撥其本也;險夷不貳其行,似竹之曆寒暑而不改柯易葉也;其為詞賦鏘然有金石聲,似竹之著鳳鳥而葉於律者也。則生之取於竹,而善其德也有矣,宜其于竹也左之右之以為近,而一日不可以諼也。雖然竹特有似于君子之德者耳,生於似君子之德者近之如是,而況其人真有君子之德者乎?生游四方,求君子之人而邇密之,其進德又可量也乎?

  書「竹近」之扁者,實南台禦史李公好古,與生為忘年友之書也。李公蓋吾所謂君子之德之人,生與之遊,得其近已。李公由南端業羽儀於天朝,生階而上之,吾且見生之獲近清光于明天子已。竹得已久,稽乎生也哉!

  書諸室以為記。至正八年十一月廿八日。

  ◇來德堂記

  莊子正氏,吳興之衣冠舊族也,蚤年嘗游于張息堂、龍鱗洲、甘梅坡諸先生之門,極其學之所究。學成而連試有司,連黜之,乃喟然曰:「吾學之利,果不得施於人乎!君子存心于愛人,不得為良相,願為良醫。」遂又遊藝于岐黃氏之家,而名其醫室為來德之堂。吳人感其德者,既為歌詠之,而又征記于餘。

  余謂十年之計種之以木,百年之計來之以德,木未有不種而植,德未有不施而來者。木計歲以近,德計歲以遠。計近者,庸眾人之所能知。而計遠者,非知道君子不能至也。子正氏蒼髯皓髮,已為五六十歲人,不得於仕,而借施於醫。德果報以百年之遠也,則莊氏子孫其有食其報者歟!雖然,予聞宋許叔微氏取科名于陳樓之間,喝六作五,以符神人之夢者,以醫有功德耳。叔微之德施於人,而來即在其身,是醫之來不俟有年之後也。叔微之事信,則子正氏之來德速矣!喝六作五之報,吾其無望於子正乎哉?子正尚以吾言勉之。

  ◇清如許記

  去姑蘇西北一百里所,其聚為虞山,又三十裡為矰山。矰山之陽,曹氏世居焉。曹氏繇武惠王后六世孫某扈駕南渡,其五世孫為今南沙處士文貴,始居矰陽。南沙不仕,善治貲,居而複散,鄉之人疋賴焉。子孫食指於千數,占仕籍者十有二三。有名某者為武略三世孫,生三歲而父喪,母夫人張氏力教育底于成。某日奉觴豆,壽其母高節堂上;又稍為園池,以娛其親,以及其宗戚賓客之宴樂,名其池亭曰「清如許」,門客自眉山師余、永嘉鄭采而下,賦詩若干,人持其成卷來,重請予記。

  予惟清如許,考亭朱氏之詩語,以興夫學者之心源也。人之賢不肖,天下事理亂成敗,皆系之心源。故君子之學,先焉心源之所自來,為惸不濁,為不舍晝夜,此源之所為清而遠也。某也學朱氏學,先治其源,則清如許之契要蓋得之矣。源益治,流益清,推諸行事,在隱為夷齊之聖,在仕為伯夷之賢,曹氏之澤不益衍乎哉?曹氏自武惠德被四海,南沙不仕,善猶及其鄉,節堂之行義又有以光繼前武、而淑及後人,其澤五世至於十世,雖百世而不替者,固亦有其來之自矣!予既得曹氏之學於清如許,因知曹氏之澤清且遠者方來而未艾也,於是乎書。若其一亭台之工、一禽魚木石之珍怪,賦詠者能言之抑末爾,故略不書。

  某字志明,幼以孝聞,長博古喜文,雅善為歌詩,仕至江陰州司理雲。

  ◇熙春堂記

  長洲縣繇金浮崦東南行四十裡,抵六直甫裡,其地為吳王茂苑也,至今民樂耕釣,居有水木園池之勝,鄰里相望,雞狗之音相聞,民至老死不識市區官寺者,張氏彥明之家在焉。彥明氏自晉高士翰、至大流處士士居是者,若干世矣。彥明豈弟樂易,孝友之風行于家、熏于裡,余嘗入吳訪天隨子故宅,因與天隨孫廣過其裡,彥明治酒食,觴余於熙春堂上。餘既為賦熙春詩,明日以記請。

  予聞老氏言,治古之民,熙熙然若登春台,蓋至德之世,君民之分雖卞,而情未嘗不與民並也,故其君南面之樂,民有春台之娛。耕而食,鑿而飲,含哺而嘻,鼓腹而遊,不知帝力之加於我,此春台熙熙之效也,余猶及於彥明氏之家見焉。熙春既名,遂使延頸舉踵指甫裡曰,某所樂土也,樂土有某賢士也。吏食君祿而治民,使民不得其熙然者,不愧張氏乎?吾方怪吏近民,使民日畏,畏而怒焉,人大畏傷陽,大怒毗陰,陰毗陽傷,四時不至,寒暑之和不成,熙然之春無時而得矣。徒假焉求其跡以治也,摘群以為禮,蕩溫以為樂,又頡滑解垢以為之教,不知熙然之情其離也遠矣!誠使近民者得張氏其人,以熙然之風推之民也,則熙然之治其獨為一家之春乎?故余為張氏記熙春,並以識有民社者之愧雲。至正己醜春三月三日。

  ◇存拙齋記

  山東麹子益,因余友方仲仁來請曰:「某不佞,少輒有大志,以為取功名如取地芥。已而落魄不偶,嘗薄仕于宣政屬曹,不能與世之巧宦者相追逐,故歸而求諸拙,采杜拾遺之句,自號曰存拙,且以顏于齋居之室。敢乞先生一言,白餘所存者。」

  餘曰:「少陵非存拙也,因拙以存道耳!子益之所存者,在拙乎?在道乎?苟在道,則雖愚必明拙為不拙之拙,而大巧出矣。故老氏子之言曰大巧若拙,老氏子之所謂拙,非杜少陵之所謂拙乎!予嘗慨世之功人深中而險側、秉外而便佞,以笑為怒,以諛為詈,以恭為嫚,以信為欺,奸偽橫流不知紀極,豈知巧之極者,拙之階與。吾觀世之善仕、善賈、善醫、善百工奇伎,大抵巧之弄,而拙之成其效,至於己軀老家而曾無怨艾。是知拙之存者、道之在,道在而四體無不喻,萬物無不備,其為效也孰多孰寡哉?子益之拙愈存,而道愈明,則知聖人之道得于顏子之愚、曾子之魯者,愚非真愚,魯非真魯也。顏、曾之道果在子益,子益之拙又豈真拙哉!」書諸室為記。

  ◇青雲高處記

  旗李北去四十裡所為青雲,橫涇大陸,漁梁農舍星分而棋布,東鳳山九點與西楊諸峰出沒於煙霏空翠中,雨晴暮旦,慘舒異狀。臨之以層樓,可一覽而有者,實為李氏「青雲高處」也。李氏觀複以裡為青雲,而其大父又號雲岩,故樓以名。予友茅山外史張君雨嘗為書其扁,而又以其弟佐從予遊,介之以征記。

  予謂:「雲之為物多變已,而名亦隨之,外抵而內青,謂矞;具五色而昭瑞於靈台之上,謂之卿;沛然而雨,謂之油;突然而作,示颺風之兆,謂之炮;舒卷無心,使人望之而不肯從龍以雨天下,謂之白;至其脫林石升天衢、通鴛鴻之羽翼、近日月之光華,枯槁之士仰之以為不可及者,則始謂之青雲。雲岩公有志澤物,而不偶於世,其所謂雲,不過陶靖節之無心、弘景之自怡者耳!某雖不敏,竊有志於與世驅馳,安知吾異日不淩青直上,副吾居之高也邪?然則是樓也,李氏言志券也,匪徒據勝覽之要以為高也。雖然君子身居朝廷,則思利其民者,在家則思仁其族與其鄉者。觀複登斯樓也,見境有秋啼饑冬號寒、官府鬱塞而無所白者,使之有以得其生而抒其情,是即青雲之覃物也,又何必高有其位,始得為青雲之澤邪?觀複未任,以餘言勉之可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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