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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七(4)


  ◇東阿所記

  按《隴西志》,東阿穀在醉仙山,隱者所棲也,氣清境勝,草木繁蕪,此少陵杜氏屢見於歌詠而不厭也。其詩有曰「船人近相報,但恐失桃花」,陵蓋此其景比之桃源矣。松之南裡曰璜溪,溪之上馮生浚世家焉。生於廬之東,又治讀書室,顏之曰「東阿」。夫東阿去秦地數百里,而生以之名者,取景同,不取地同也。地有水竹之美,在璜之東隩,軒又東向,謂之東阿固宜。當夫朝陽方升,萬景焜濯,鳴雞在樹喔喔然,白鵝蒼鷺與文敕鳥在水者泛泛然,陽陂打蔬者數十品,瘦地少粟者五種熟,高人逸士時過其所,詬祖更叫囂,東西村如隔島外也。未知居東阿數十家者,比生何若哉?昔少陵氏之詠東阿,非實居也。使少陵實從東阿遭擾攘,妻子流離,拯死之不贍,雖有東阿,能一日居乎?今生生於世全盛之時,又無仕宦東西之榮,優遊焉誦詩讀書于阿之所,暇則杖策溪上,觀片雲雙鳥,其悠然自得,蓋與東阿之詩人同一遠意,而非眾人之所能測識矣!夫彈絲有得,不必琴台;流觴有水,不必蘭渚;東阿有隱者之東,又何必曰醉仙之穀哉!

  書諸解為記。又為賦詩曰:問君讀書所,我所在東阿。東阿何所有?水竹蔭陂陁。鶯羽飛隼雉,長頸鳴禋鵝。離離原上瓞,濯濯池中荷。桃源在人世,豈必陽山阿。今日有良會,同志式相過。擷我園中蔬,具酒旨且多。請君考吾盤,和我軒中歌。

  ◇中山堂記

  秀,澤國也,出郭無山。許可久氏居城東門外,顧書其堂楣於「中山」。介予友陳德初,見予舍次,且請記。

  惟洛為地中,而嵩山天下之中山也。可久家去洛凡幾何裡,隔嵩凡幾何山,烏睹太室少室三十六之峰乎?可久曰:「吾家許由君,實隱中山。繇龍門南有山高丈、四絕,諸峰下立,如引頸仰其峰之高者,至今字之曰許雲。孔子生魯,稱殷人;太公仕周,不忘乎營丘,重本也。吾不居洛,而稱洛中山,豈徒慕中山也哉?」

  嗚呼!重本若可久氏者,可已!雖然吾嘗病君家許由君,悻悻然獨潔其歸,不肯入堯舜之道,非盛時所望也。吾聞天地扶輿英淑之氣聚於中州,而州中之山惟嵩當之,王治將興,嵩必為降祉生英佐,故詩人歌之曰「嵩高維嶽,峻極於天。維嶽降神,生甫及申」。中之利於時若此。可久追本中山,其徒尚夫遙歟,抑有以應詩人之歌歟?是為記。

  ◇遂初堂記

  旗李東去六十裡為鸚湖,又航湖而南六七裡,為趙君初心之家。君故宗正子姓也,嘗以今選異等,遇知天曆大臣涼國公,轉官至羅羅斯甸宣慰都事,循是而往,躐高據要,可計日待。君顧自畫之行年六十,而以老自休,稍為園池,樹堂其中曰「遂初」。因余友劉漢傑請記,余既高君之尚遂弗辭。

  人心之良,莫良于其初;而有不能良者,蝕其初焉耳,故君子論心,恒尚初。雖既老,而貴乎遂也。晉孫興公負一時清名,嘗自賦《遂初》詩,弗克遂,強預家國事,取專政者嫌薄。君年六十六未致事,一旦若悟五十九之非,執政者方倚用之,而君且休矣,精神思慮倦為也。有視存利祿若涕唾,盡分由四子而家督者受政。君勝日挾侍者數人,與鄉之宦而歸者往還扁舟間。好事者時載酒戶外,君握手堂上,說舊時典故,辨古先明理,歡甚慷慨激烈,發為歌詩,比之晉士取人嫌薄而訖不遂初,蓋異日道也。

  且其言曰:「堂之築,固以休於老,而遂吾初。而吾初之遂者,實將以竟吾母夫人之歡,奈何堂成而母逝矣。今吾雖若顓堂以居,而不知吾心之恒有母也。」

  嗟乎!與生俱生者,愛親之仁而初心之至也,又未知晉士之初有是不也?是可記也,又從而歌之:

  鸚之湖兮清且瘦,溉我田疇兮舄鹵為畬,出有航兮食有魚。歸歟,歸歟,我親我娛。親雖逝兮,我心在廬,遂吾遂兮,我心之初遂兮,烏知其餘!

  ◇晚軒記

  秀有苧水世家為戚秉肅,以「晚」自命所居之軒,且告予曰:「某之名軒,非其以苧水宜晚之景也。其不幸幼為膏粱兒,童不幸早孤,以冠齒當家督,裡中豪少我弱我,攻取者四面至,而學日與家落。孔子謂三十而立,今逾去其年,而吾未之有立也,不其晚乎?故名以自儆,幸先生有以教我。」

  夫物脆於早而固於晚,脆則薄,固則厚,物之理也。人之成器,何獨不然?故老氏有言大器晚成,名言也。子不觀,夫藜藿與楩楠豫章乎?藜藿之生暖暖然,一日拔數寸,而其材不可以為櫨。楩楠豫章長曆七年而後一覺,而其用可舟楫梁棟。速成者其功劣,晚成者其功大,其象已乎!誠有志于器之成也,何嫌於晚乎?

  餘交秉肅氏,得詳其性行才質,皆晚之器。世之士多尚狎和,而秉肅獨以介;尚巧言詐行,而秉肅獨以直;尚險奔而汙竟,而秉肅獨以夷以潔也,是得晚之道也。然彼以速為功者,足高於連嶁到埒之間。峻躋而極諱自謂高烏快駿不能逾,不知足一躓,則肓妄擿埴,顛隕於陷阱而不知有援而救之者,則其為速莫晚甚焉。餘之進若晚,而他日功成名立,訖為大器,則彼之速者莫我追也已!子以餘言勉之。餘未老,且將卜鄰萱水上,尚及見子之成於晚也。

  ◇顧氏永思塚舍記

  襄陽顧必有之六世祖宋大八將府君某,與其曾大父興能府君某、大父檢閱府君某暨傍親墓林,在越諸暨花山鄉之文山。至正六年夏四月辛酉,必有又葬其妣孫夫人于域次。既葬,作室于墓左之南若干步,以奉先世及妣孫夫人神主,俾邑人何壽者亭之。凡春秋祭祀、塚舍之政,皆有著式。室大小凡五間,既成,名之曰「永思塚舍」,蓋取諸《下武》詩「永言孝思,孝思維則」也。而又因吳興沈自誠氏見於吳門,特記。

  惟孝之為義大矣,為人子者,生盡其愛敬,死盡其哀戚,可謂孝矣。然親在則禮興,親沒則哀戚之情日遠而日忘者,人之常也,非資如大舜為純孝之至,則不能終其身而慕焉。故君子設教,懼其久而或忘也。為墓之郊而封構之,為廟於家而嘗禘之,為衰為忌而悲哀之,所以致其思。思存,則親雖遠,其能忘乎?或曰墓祭之禮,君子所弗予也。予惟謂親之手澤、口氣在器物者,尚能動其思慕,致其哀戚而不忍用也,況塚墓親之體魄所在乎?升高而望松楸,下丘隴而行虛墓之間,榛棘淒然,霜露時降,君子于此,其有不戚然動其思者乎?思之永,則親之沒雖百歲之久,猶一日也。吾聞顧君者,親喪不忘,常廬居於塚側;會有四方之事,又治精舍以守之,可謂永慕之至者。其先有永慕亭在墓下,思敬亭在墓南,八十步皆為祭享所,歲久傾圯。舍今名永思,蓋亦無忘先亭而繩其義者歟!嗚呼!顧氏子孫雖遠去墳墓,散處於四方也,然於其親,色未嘗絕乎目也,聲未嘗絕乎耳也,志意嗜欲未嘗忘乎心也,其於永思之義庶幾其無忝已。是為記。

  ◇思亭記

  姑胥王斌氏早孤,事其母賈謹甚。為無錫州屬吏,迎其母就養,每雞鳴起,溫言色朝其母,始出;夕複夕母躬上食。母扣吏事,斌白所行,善,母說;即不善,母為減眠食。斌母體順,其行事益畏恭。母病,斌衣不解帶、目不交睫待藥食。母沒,斌執喪哀慟骨立。吳俗葬其親以火,斌惻然追傷其父不及甋其竁、黃腸其棺,葬母閶門外之原,複築亭原上,名曰「思」。服逾祥酒,哀哀泣如始喪,且跣來,乞餘以記其所不忘者。

  餘謂:「後山陳氏嘗記甄君之思矣,雖然陳以目視其心之思,推其戒於不肖者異思,時為庸人言之爾。君子者不然,霜露既降,君子履而愴焉;雨露既降,君子履而惕焉;思其親居處,思其親笑語,又思其親所嗜、所樂。思其存,存則著,著存之至,若將見之。此君子無時而無其親者也。無時而無其親,雖親在九土,不在九土。故思非物自外至者,根中出者。思根中出,不在登高而望松梓、下丘隴以行虛墓而後有之也。夫物之系於見不見者,存亡以目。而存不系於見而不見者,其惟思乎!嗚呼!此君子之孝思也。斌事親有至性,又志乎學古者,其于君子之孝思庶矣。若曰見亭始思,亭去則思去,思不能存終勤以慎行。夫身以圖榮其親,豈君子望于其親,君子望于斌乎?」

  斌起拜,言曰:「斌不肖,敢不恭敬先生教,以終君子之孝雲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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