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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七(3)


  ◇桐香室記

  秀濮氏某府君居濮津之桐鄉,始居成聚,已而成市。其土廣而墳,無高山大穀之深阻,所植多嘉樹美箭,舊說有梧桐盛大,鳳皇常集其上,故鄉以名。余弱冠時遊者,嘗識濮氏樂閑公之折節下士,尤切切教子弟,不遠千里而聘名師。其子仲溫,好學不倦,題其修業之所曰「桐香」,又取詩人李長吉語以名也。後余在吳,無有為典市官者,日中與市者相質劑,夜則歸誦書石轅。且嘗遺書于餘,道其所志,欲請業焉,則知為仲溫。余訝其人生紈綺家,且既仕,而又志學若此,非賢者能之乎?已而仲溫棄官還家,尊師取友,以卒其業。時余在雲間,仲溫又介余友鮑君仲孚招徠予公,觴餘知止堂上。仲溫退侍餘桐香室中,相與榜仇經籍、商論文墨為事。濱別,請室記。

  昔離騷子著書,天下香草以比有德之君子,傷香草立愛而不芳者有以,而未聞以桐。蓋卉之弗靈於性者,不穠於色則烈於香,不烈於香則厚於實而已耳。惟桐性靈,花之拆、葉之落、占曆者以之。而其枝之所傾,有以集鳳凰;材之所取,又有以中琴瑟,詩人者以香屬之,殆不可與凡卉之臭味同議矣,故曰桐之香,鳳之待也。嘻!桐之香、鳳之集,德香而爵祿聚,理之所必至者。仲溫植其德以植桐然,自拱把之日,無牛羊斤斧之戕,勢不至千宵蔽日不止也;根益深,蔭益大,香益遠,吾見仲溫膺爵祿也。天子賜進士第起身,以顯揚其親,以展布其平日師友之學,可計日而候已。故余樂為記桐香,使人知桐香非直為待鳳之具,實濮氏之德之符也。系之辭曰:

  梧桐生矣,在濮之陽。桐之香只,繄鳳之翔。繄鳳之翔,維君子之鄉。梧桐培只,在濮之除。桐之香只,伊德之符。伊德之符,維君子之居。

  ◇明誠齋記

  淞之南五十裡,其中水曰大泖,水清而土墳,環而居者多聞家著族,歲治土田給貢賦外,不遠千里聘名師教子弟,最者曰朱、陳、邵、呂。有曰武叔者,蓋邵氏之佳子弟也。予嘗聞武叔兄文伯,高爽而好學一時功夫,樂與之遊,不知又有武叔競爽焉。武叔事父兄,各極其道,事師尤不遺於禮。且聞修業之所題曰「明誠」,蓋以暇日誦書史其中,所以交當世之賢人君子必此焉遊息。而聲色狗馬之好,一不以經意,鄉之先達無不器許之。閑從外舅倪伯玉君來見,且請言以著明誠。

  餘喜淞子弟多嗜學,而邵氏餘不無言取。然極其至而論,則聖人之道一誠也,天地之運一誠也。天地一息不誠,天地之運歇。聖人道一日不誠,聖人之道消。聖法天,賢法聖,明此爾,誠者誠此爾,聖而無不明,孔子之徒是也。賢明而無不誠,顏、曾之徒是也。明則知,誠則行也,《易》曰「知至至之,所與幾也」,非明之始事乎?「知終終之,所與存義也」,非誠之終事乎?譬諸過都者,必知道所由,陸轅太行所,水航滄汝,不惑於天下之旁岐斷港,然後星行夜宿,積日累月,蘄于達而後止,此非明誠始終之教歟?故明誠之功,極於天地,位萬物、育聖人之道於是,焉與造化同流?於乎!至矣。武叔即予說,以合中庸之論而用力焉。奈他日究子所成,以征子學之不自欺者,的不予妄也。大師道而光祖德者,不在武叔之?祖為翠岩老人者,余所愛敬也。其師東岡先生,余所友也。武叔歸而質之,以為何如?

  ◇溪居琴樂軒記

  古樂器之存惟琴,琴蓋古聖人有道之器,而至樂存焉。故顏淵得聖人之道而托之琴也,陶潛得聖人之趣亦托琴也。師曠、嵇康、阮瞻之徒,非不工於琴藝而已耳。道也、趣也,其樂內也,聲有可也、無可也。藝者,其樂外也,聲不得而無哉。松陵曹某氏,辟室一所,前俯六溪,暇日鼓琴於其口,題曰「溪居琴樂」。閑從址百經氏來謁記。

  予惟琴雖古樂,今之琴絕與古反矣,古人樂於內,今之樂於外也。善琴者,有猗蘭白雪離鸞舞鶴禦夙騎,古操之制也,不知古操之制、古道之所托也。今之紈昚小生、笄珥婦女以勞為學者,往往務為新聲以悅今耳,是列雅于鄭衛之音,何有乎古聖人之至樂哉?予嘗聽氏琴也,曹氏獨好純古淡泊之音,寬於內好,足以舒焦衰湮鬱之疾,則于顏之道、陶之趣,其得否即於此中寓之,非後世紈小生、笄珥婦女者比也。不樂於聲,則于樂道似矣。抑吾聞伯牙氏之學于連成是也,置之絕島之間,觀風水之澒,洞山林之杳,鳥悲獸號之慘情一移而琴,遂最天下。曹氏之居溪上也,流水終日涘涘鳴階,除聞若金石交作,而清奏鈞韶也。高陵大埠煙雲晻靄在窗戶外,其朝夕之變不同也,即物家之變而寫之於琴,吾知其符連成子之教矣。籲!是道也,又豈紈袴小兒、笄珥婦女以吟猱攫醳習于工師之樂學以為樂者哉?子它日拿舟過溪上,聽太古之音,以見聖人於穆然頎然之間,尚當為汝賦其樂雲。

  ◇桂隱記

  至正九年春,予赴璜溪呂氏塾之賓,塾與其仲氏德昭甫鄰。德昭甫辟居室之西,偏植桂數十本,顏之曰「桂隱」。嘗觴予桂隱所,因求記。

  餘謂:「山林之士托草木之芳以隱者多矣,或以菊,或以蒲,或以瓜,或以松,或以竹、以梅、以橘、以李、以槐者,不一足也。而已桂托隱者鮮聞。德昭甫其亦有慕于劉安氏之小山者乎?安輕國位,與山澤之儒遊,八公之徒為賦《小山》之詞,其招隱有曰『山氣巃嵸石嵯峨,溪谷嶄嵓水增波。猿狖群嘯虎豹嗥,攀援桂樹聊淹留』。知桂之所記在岩穀鬥僻之地,足以為君子隱所也。今德昭甫之居,無石之嵯、穀之岩、猿狖群居而虎豹曹也。桂之列在庭,其途人所見,且引好事人抵其所,得為《小山》之詞之隱乎?」

  德昭曰:「吾取桂以德,不取桂以地,故曰桂因地生,不因地桂。且桂月窟之產也,兔公蟾母之所托以為隱者,固非人間世之所得有。間有在人間世者,不幸為墨卿詞客資之為決科取祿計,遂名為科籍,豈桂本志哉?歌隱於小山者,必于桂是言,蓋知桂者無如小山矣。桂不以無人而不芳,君子不以無信而改德易行也。吾有志于桂如是,何暇計隱之山不山也哉!」

  抑予聞《小山》之詞招隱耳,非有隱也。德昭甫尊德樂義,雖老而好學不倦。吾見中朝之士,方有續《騷歌》而招德昭者,德昭其得終隱于桂乎?是年九月十日記。

  ◇水南軒記

  家華亭長泖之陽、其裡曰胥浦,世以孝友之行修於家、而以義方教子弟者曰陸宗敬氏。即其居之偏而顏之「水南」者,則其彥功燕處之地也。

  陸氏自吳婁侯遜開跡華亭,大司馬抗有平國功。二子曰機、曰雲,又以文章著稱於世,且姓其小字於山川,故子孫氏至今千有餘年,猶魁然以人門為淞聞族。士衡之詩曰「仿佛谷水陽」,谷水即長泖也,蓋其生之所樂,去之異鄉而不忘。歸志不遂,卒有感于華亭之清唳也。嘻!谷水不遷,亭鶴自語,裡人至今思而悲之。

  今彥功有先之序在谷陽,而名其軒曰「水南」,上有垂白之親,下有舞褓之童,又有賢師良党之際樂,其樂而不知世有崇高權貴、炎冷榮悴之一去一來者,倚於高山流水之外,同志相過,索其人于水之南,相與論道名理為事,此豈紈袴少年之情哉?可以稱二陸之鄉之賢俊氏賢彥功。嘗隨其師黃公子謁余璜溪,其識其人高朗有雅量,吾已喜其為陸氏佳子弟,矧又成之以賢師友之學,抑余宗敬有才而不得究于高年,其報在子孫,彥功當有以顯其先矣。嘻!綿華事之世澤,補遐祖之初志,其又不在彥功乎?彥功以餘言勉之而已。

  ◇耕閑堂記

  予嘗評閑矣,有仕而閑,有耕而閑,有游于仕農之外。而閒遊于仕農之外者,其閑不容于先王之世,吾置而勿論也。若既仕而丐閑者,事若優而情或有未知,則閑亦謾爾。惟耕有餘力而後閑,跡若苦而情優,非世俗之閑有所矯激而後得者比已。雲間倪仲玉氏不仕而歸農,名其所居堂為「耕閑」。農之暇,雞肥豕蕃,家所釀穀,作春輔會,不閱月而熟。仲玉作輔會,必與親戚故舊而作堂上,極夫琴歌笑詠之樂而後止,胸中廓然無一物之留,戶內外熙熙然無一世故之撓,非吾所謂跡若苦而情至優,非世俗之閑有所矯激而後得者耶!

  仲玉且自記曰:「吾祖從御史大夫,其亦農耳,其勞至帶經而鋤,計其閑,不如吾之耕餘,及其耕而仕也閑益不得。假吾之閑不廢於耕,而經亦不廢於吾子孫,吾非太平之幸民、先德之慶裔歟?」余客呂氏塾,而仲玉之堂為余塾南鄰,且嘗與觴豆堂上,遂以記請。

  《甫田》之詩曰「琴瑟擊鼓,以禦田祖,以穀我士女。」餘亦將休矣,買田三泖上,與子孫為耕耦,暇則與子孫拊格相擊土鼓,以祀先嗇之祖而,且有以式穀吾之士女也,豈非甫田詩人之樂哉?爾祖得失,吾又何議?

  仲玉喜而起,自歌曰:「仕而閑,其志煩,其情艱。其情而閑,其志安,其體胖乎!籲嗟!閑先於吾,豈以耕之寬易仕之慳乎?」

  ◇舊時月色軒記

  松陵陸子敬氏,吳大族也。宋景鹹間,子敬之先嘗築候老堂於分湖之北,壘石為山,樹梅成林,日與魁人碩彥觴詠為樂。沒百餘年,而子敬克守其業,又葺所居之軒,名之曰「舊時月色」,取姜白石詞語也。書來,以此記請。

  予惟古今人幾生幾滅,古今月幾圓幾缺,人有古今之殊,而月未始有古今也。月與天地一無窮之運,亙萬古猶一日也。人不與月存,則謂人舊而月新;月不與人生,則又謂月舊而人新也。白石為范石湖氏出仕於朝、歸老於家也,時異事改,求昔日之所見者,惟月在梅耳,持酒相對,悅如遇故人于數十年後,豈不有舊月之感哉!子敬是之,不忘其先,見月于梅,如見其先,宜其同一感也!然草木以時計,閱歲而一新舊也;堂池以歲計,閱世而一新舊也。月,一古今而無敝,故體有盈虛而卒莫之消長,時有升降而卒莫之始終也。豈一草一木一池台之新舊,而得為月之新舊乎?雖然,天地一物也,月一天地一物也,其生無死,蓋亦有數焉,朔而載明於西,晦而終魄於東,此月之生死候一旦暮耳。先天而生明之根,後天而及魄之極,此月之一大生死,亦一旦暮。而善觀月之生死,可以知屈伸之義矣。籲!是豈石湖氏觚墨之客所能言哉?異時,予將溯三江、過垂虹,訪子敬之所居,呼酒酌東軒上,歌《長庚》之詩以問月:「自玄黃判而月生者,今幾年?以今人而能存古月者,複幾何人?君當酌月而壽我,我固中舊客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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