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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七(2)


  ◇碧梧翠竹堂記

  至正八年秋,昆山顧君仲瑛于其居之西偏治別業所,架石為山,窾土為池,層樓複館,悉就規制。明年,中奧之堂成,顏曰「碧梧翠竹」,乃馳數百里,記于友人楊維楨曰:「堂瞰金粟,沼枕湖山樓,漁莊、草堂相為僎介,蓋予玉山佳處之尤宏而勝者也,鴻生茂士為予記詠者多矣。茲堂之志,非名巨手不以屬,敢有請。」

  予謂仲瑛愛花木,治園池,位置品列曰桃溪、曰金粟、曰菊田、曰芝室,不一足矣。而于中堂焉,獨取梧竹,非以梧竹固有異於春妍秋馥者耶?人曰梧竹靈鳳之所棲食者,宜資其形色為庭除玩。籲!人知梧竹之外者雲耳?吾觀梧之華始于清明,葉落于立秋之頃,言曆者占焉,是其覺之靈者在梧,而絲琴瑟之材未論也。竹之盛於秋而不徇秋零,通於春而不為春媚,貫四時而一節焉,是其操之特者在竹,而籩簡笙篪之器未論也。《淮南子》曰「一葉落而天下知秋」,吾以淮南子為知梧。記禮者曰「如竹箭之有筠」,吾以記禮者為知竹。然則仲瑛之取梧竹也,蓋亦征其覺之靈、操之特者,書以為取諸物者法,母徒資其形色之外雲也。子韓子美少傅之辭曰「翠竹碧梧能妥其業者也」,徒取形色之外,而不得其靈與特者,未必為善守。

  仲瑛氏吳之衣冠舊族也,有學而不屑於是。茲堂之建,將日與賢者處,談道禮義,以益固其守者,其不以吾言取梧竹乎?書以複仲瑛,俾刻諸堂為記。

  ◇槐圃記

  按《周禮》,朝士面三槐,公位也。槐何以取於三公哉?豈其晝聶霄炕,一陰一陽之翕辟,而燮理之道見焉,故公所多植槐。齊之君主有犯槐之樹也,列公所尊,異乎群卉,而不可與凡條繇植于老農之圃者比矣。故宋王祐氏手植三槐於庭,期其子孫曰「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」,已而旦果相太宗,天下謂之三槐王氏。籲!槐之植私庭,而遇如王氏者,天下亦鮮矣。

  北庭文甫氏家于杭之清波門,自其祖參政忽撒公樹槐三章于居之後苑,稍治園亭其中,名之曰「槐圃」。文甫氏彈琴讀書或與客觴詠,必於圃之所,時時與客撫其樹曰:「嗟乎!是吾祖之手澤也,予後之人弗克負荷,惟懼其敢不封植是樹,如昔人之無忘角弓,以無忘吾祖者耶!」客至圃者,愛其人必敬其樹,知其祖之待文甫氏者遠且大也,且鹹為之賦《槐圃》詩。

  籲!文甫氏能思其祖,愛其手植若是,其孝于家者可知矣!以其孝於家者,移忠於國,其光于祖者又可知也!文甫方強年,承參政公之澤,將以六品秩仕於朝矣。吾嘗交其人,識其負大器,且執謙而好學,忽氏子孫之為三公者,豈下王氏哉?異日文甫居高位、面庭槐,若見爾祖之手植也,有不惕然者哉?槐以人而名,則圃以槐而重矣,天下謂之三槐王氏者,不屬之三槐忽氏乎?惟文甫以前人之所期、天下之所望者勉之而已!至正己醜九月九日記。

  ◇光霽堂記

  宋黃庭堅論舂陵子周子之人品,曰胸次灑落如光風霽月,談人物于孟軻氏後者,子周子也。《太極》《通書》之著,異乎莊、列、荀、楊之撰,不由師傳,根極道要,以接夫千載不傳之緒,由其人品之高也。擬諸形容者無他,風月之光霽而已耳!後世不識周子,而求其人以光霽,可以識其人品焉。雲間任公子元朴,開池於廬之西偏,蒔花竹其中,而命其堂所曰「光霽」,因友生馬琬求記於予。

  予謂元樸之光霽,其慕于周子歟?抑自胸次式符于子周子歟?嗚呼!一歲之晝夜,非無風與月也,而得諸光霽實難,今夫蓬蓬然而發乎?噫!氣掉乎無方,跡之而無形,聽之若有鳴穀乎、若盈流乎。乎!若行者。是風也,而光實形之,不光無以見風之至祥也。晶晶乎行乎太空,泰清乎天中,轉之而不窮,蝕之不而訌,死而胸灰而朓,朓而中者是月也,而霽實旌之,不霽無以見月之至白也。風之光、月之霽,蓋神之至秀、而時之至良也已,勝人韻士韶暢高明灑然凡塵之表者,不似之乎?吾於是有感矣風月光霽少,而翳冥多也;人光霽少,而幽陰多也;世代光霄少,而屯否多也。元樸光霽,猶取諸造物之多,得之心而應之境,誦詩讀書,暇而彈琴握槊,與客觴詠以為樂,而不知世間萬物有悴然而不適其情者。嘻!風月在世常也,而堂獨以光霽名之,是雖晦冥陰雨相尋於無窮,而吾未嘗一日不光霽也!籲,夫人而似乎元樸也,子周子不足慕而已!世道之否者乎,可以複泰和聲明之盛于古也。

  客聞吾言,有喜而為之歌者,曰:「有光雖風,有霽雖月。我思其人,憂心惙惙。既見其人,我心則悅。」

  又歌曰:「光之風兮英英,霽之月兮庚庚。風與翔月與萌,君子之心,既清且明。君子之樂,式和且平。繄乎仕子,莫之與京。」

  ◇雙清軒記

  華亭南去五十裡為胥浦,浦之東有隱君子居焉,曰倪益齊氏。吾嘗聞其人,而不及見之。今年,予至胥浦,而其人已隔世。見其二子,皆孝睦其家。孫曰權者,尤才賢,而善接師友。權之舍客次曰「雙清軒」,以餘為右客,常禮予以顓席。予亦時時領客造其所,不問主在無一也。權與父伯玉君聞予至,急治茗具,茗餘繼觴詠,已而相與抱琴至雙清所。當秋月正中,八窗夜辟,遊塵不興,草樹可數,為予援琴三鼓,始以長清短清,中之以禦風騎氣,其聲汩汩如泉走絕壑、如浮雲行太空、如珩瑀相觸於升降揖遜之頃,疾徐高下靡不中節。蓋月在,琴得月而愈清,軒之名雙清,非此耶?權既與客賡唱雙清詩,而又屬餘記。

  余愛權之賢,其有志于樂道者歟!惟樂道者而後忘世俗之樂,故其心灑然與跡俱清,不徒琴與月遭而後得是清也。世之層台複館,貯粉黛芘笙竽,與淫朋狎伴為留連荒亡沉溺而不悟者,彼豈知天地之氣之清有托于物而於者乎?而倪氏容膝之室,無黝堊丹漆之麗,其中惟經史圖畫、一二古鼎彝器皿而已。方其適於清也,眾喧俱息,百慮消方寸之間,湛然無世間一物之異,此非誠于樂道者能之乎?不然,吾懼權之清也,當琴與月遭則暫之,於月落琴移之際則失之,譬之泉焉渴飲而甘之,而不能不為醇酹之奪於異日也,可不懼哉?

  權起謝曰:「權或叛先生之教,有如月!」舉酒屬客,而自為之歌曰:「氣之清兮,魄之陰。氣之清兮,弦之琴。維軒有月,清明實臨。維軒有琴,和樂弗淫。我歌雙清,實獲我心。」

  並錄之以為記。

  ◇邵氏有竹居記

  松地隸古揚域,厥土卑濕沮洳,自禹決水注之海,然後民與草木得休養生息。其土性最宜竹,《禹貢》所謂「筿蕩既敷」可征也。去松之南六裡所,有村曰同安,仲謙邵氏居焉。邵氏自靜山君由伊雒徙湖之長興,複自長興徙茲邑。仲謙即先廬斥而大之,左右皆植竹,因顏其室曰「有竹居」。翰林承旨張公夢臣嘗為大書其居,太常胡公古愚既為賦詩,複介吾友呂輔之請記于餘。

  餘曰:「竹之為物,詠於詩,有切磋琢磨之喻;載於禮,有釋曰增美之喻,竹蓋異於凡卉草木矣。晉王子猷曰『何可一日無此君』,宋蘇軾亦雲『可使食無肉,不可居無竹也』。非竹之比德君子,又何以能有於人哉!今仲謙氏居有竹,亦知有得於竹,而竹為我之有乎?若其居有竹,而吾不能以有竹也,問其所有,輒謾言曰『吾吟竹風擊珊瑚也,吾掃竹月披琅玕也,雲煙冰雪蔽虧刻,無不全於竹也。好事者來,引之竹所,彈琴詠詩,或觴酒以為樂。』籲!有竹如是,夫人而能有之也。今夫虛中抱道,竹之心;貞標絕俗,竹之性;獨建而不拔,竹之本;離立而不軋,竹之羽;四時寒暑不改柯易葉,又其恒也。聲中律呂,協鳳凰之將鳴,又其德音也。啼而斑,泣而萌動,夫嫠人孝子之思,是又其應物之靈也。故君子有取于竹,而必將有其有也。仲謙之得竹如此,斯能有竹之有也。不然,吾懼仲謙氏居曰有竹,竹不為其有也。雖渭川千畝之富徒,與千戶侯等雲爾,竹何有于居,居又何有於竹哉?吾問輔之氏,稱仲謙好德君子也。仲謙其克有其竹,不徒在居之雲也審矣。尚以吾言勉之。」

  ◇聚桂軒記

  秀在宋為文物之邦,至今士多興於學,處廛者亦類皆鴻生碩彥,由是廛之坊有曰聚桂者,而趙某氏世居焉。其子覲尤知尚文墨。氏蚤歲,尊師取友、學經史、談道義不間寒暑,且題其修業之所曰「聚桂軒」。軒之前植桂成行,當秋清月高花爛熳發,與客觴詠其下,悠然與桂相忘若友然。待制杜公本既為書其顏,而又因司令濮樂閑氏來見,且以記請。

  予惟春而榮、秋而悴者,木皆然,獨桂貫四時一致,不媚於春、不怵於秋,月窟清寒,其根托焉;風霜高潔,其英發焉,豈非卉之仙者乎?宜君子之比德于桂者眾也。古者以桂喻君子,如淮南《小山》之詞,蓋傷賢者不得所、而招之以隱者也。晉郤詵對武帝曰「臣射策為天下第一,獨桂林一枝」,則又高自標榜,而志於不隱者也。余未暇論天下士,即秀一郡,在宋則有莫氏五桂者,以一門五子皆明經擢第,天子賜其親以紫衣金節之華,故人比燕山之竇。我朝設科取士則有若黃氏比父子、俞氏鎮兄弟,洎蔡氏景行、陳氏允文、鮑氏、陸氏景龍、徐氏達道,歲登賢書,皆桂林之選也。繼諸君而來者,殆未已焉。覲固于諸君之文讀而知之,或請業而師之已,他日偕計吏上春官,對策大廷,天子賜覲進士第,覲將為桂之顯者,追榮莫氏,以光夫士子之聲,豈得為小山之陰乎?聚桂文會方作于樂陶氏,餘嘗主評裁。而士之與是會者,人固以欲之桂待之矣,覲其可以桂自隱哉?余故記聚桂,不惟勖覲,且以勖其同門同志者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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