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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六(2)


  ◇朱氏德厚庵記

  華亭縣朱涇西,其裡曰大興,有林麓魁然秀,北帶乎九山,前襟泰川,茸泖之流環連璧合,鬱蔥之氣不沈不越,而物有鐘美,朱明仲之祖塋實在焉。自大父誠、父顯忠,祖妣沈氏、妣丘氏、庶母氏氏皆合葬其所。明仲既奉大事於其先,複立塚舍若干楹,捐田若干畝,命廬塚者掌之,以供歲祀事。祠曰「昭明」,昭其物也。齋曰「肅敬」,敬其事也。又取聖人終遠之訓,總命其塚曰「德厚」,尚書公泰不花氏既為篆而顏之,而又介予韓生奕來謁記。

  予為之喟然曰:「淞國也,無高陵燥壤為民之終(《管子》:陵為之終。),往往入終其親,不諸水火則寄請浮圖氏之室,雖衣冠仕族或有不免,豈複以先德為念,而戒懼於其終與於遠耶!間有權力家知治丙舍,以為薄俗之惇,大抵文有餘而敬不足。至其珠玉華其藏,不惟亡益於教,誨人以奸,貽神以戮,吾不知其為厚也。仲明儒者也,知聖之教,而奉以罔墜。終易忽也,必慎以存焉;遠易絕也,必追以屬焉。欲報之德,昊天罔極吾心,以之怵惕、以之焄蒿悽愴者,皆天也。吾心之天不沒於是,則吾親亦不沒於是。朱氏之慎也追也天於己,而持以為訓也天於人。朱氏之德,吾知其可以惇俗之薄矣。抑聞朱氏之先,理家以義方為首,故每焚香禱天,不願子孫富,願讀書而賢。仲明又喜聚書,不遠千里聘碩師教二子,雖盡傾橐金弗以計,其心可以對其先矣。今老矣,而修德弗倦,德益厚,而福澤益潤,朱氏子孫其有名世者作矣。矧其教之力乎立身揚名,以圖其孝之大者,以報德厚,是在朱氏子孫。吾未老尚及見之,以征予言之不誣也。」己醜春三月記。

  ◇碧雲軒記

  四明俞南浦氏,僑居霅上,有才氣而不仕,讀書彈於一軒,若無心於世者。而聞天下之魁人傑士,則不遠道裡,願納交焉。其所居軒,自號曰「碧雲」,嘗得待制清碧松公所隸古書一紙,而又謁予為之志。

  夫雲天地潤氣也,神龍挾之以飛,不崇朝可以雨天下。然其慘舒消息不恒,肖象而變幻者不一,如輪、如騎、如旒、如蓋、如流水積石、如赤烏白鵠、蒼龍玉虹之狀萬萬,不可究極。自其忽而逝,倏而還,翩然而颺,凝然而止,則人且目之曰閑雲。突焉如峰,赤焉如火,費雷霆之軀第,空林樹之傒望,則目之曰旱雲。至其引而自高於風塵之表、海島之間,非煙非雲,作為光怪以動盪人目,則又曰卿雲。彩雲三素五色之稱,而碧雲者則五色之一耳。嘻!天下蒼生顒顒焉望之作霖,以蘇枯注涸也,其於碧雲也何有乎?何無不知世有長往志,登高跳遠,俯仰今昔,或有凝佇所思於交際契闊之間者,必於碧雲以見之。南浦氏不仕,而有高世之志,而又喜交天下之魁人傑士,其悠然之意不在是乎?抑予聞南浦有道術二十八宿在胸窟者,時出而化為麒麟、鳳凰、蛟龍、狴犴、狐狸、烏雉之物,遊戲碧雲光怪中,為人談天下之吉凶悔吝,聞之者推為神人,則知南浦之碧雲非塊然天外物也。今之士,有食人之食而怠若事,惟便利其私圖,自冒誅堅穴固,而不知天羅及焉。又有奮草萊,自粥大言,亡治狀,冒儋圭組以充醢具者,其紛起未已。南浦民見之,其亦俾二十八禽飛,而語之于碧雲萬仞之下,其可也。」南浦笑而援琴於軒曰:「吾目且送吾雲矣,焉知許事!」

  ◇松月寮記

  去秀之西門外州裡所,其聚為濮市,濮公子仲溫氏之世居焉。居有前後邸第義莊塾,以教養裡之才子弟。仲溫自幼從師學明經,既通《尚書》,後學《易》,又從餘學《春秋》,兩充鄉試,連不售,適又丁時變,遂去,道士冠裳尋山澤間,欲挈妻子為鹿門之舉。事未遂,則辟寮一所,植松數章,高秀蒼古,若深山木客之出在市廛,仲溫與之俯仰嘯詠若友焉。天清氣明,月在松頂,仲溫彈獨弦琴松下,琴餘讀道書,作遊仙吟,不知身世在黃塵市,在白玉宮闕也,遂以松月道人自號。雲間盛懋氏既為圖之,而又寄自作《松月詩》一解于余,徵文以為記。

  予為論:積陰之氣清而久者,在天為月。麗月之清於物之秀者,在木為松。桃之得於月也清而妖,柳之得於月也清而蕩,梧之得於月也清而淒,梅與竹之得於月也清而臞。惟清而秀,秀而已野者,松之得月以此。然得松月之得,而見諸名人者,自唐常建後,未聞其人焉。建之詩曰「松際露徹月,清光應為君」。嘻!此建之得於松月者,未易與俗人道也。去之五百年,而仲溫氏複得見之得,而其詩有曰「丈人夜開關,涼月在松頂」,此其得於松月之得者,奚減建也哉?向使仲溫氏早時壅官,或至五年、十年,即不壅,不過汝趨隸,惟以奉所氏。志不直達,而性先有損,其及人境兩泰、哦松哦月,而有得哉?嘻!仲溫氏之彼此失得,其有能辨者已。

  書諸寮為記。至正十三年七月七日,七者寮諸叟記。

  ◇有竹人家記

  安陽韓君諤,築室于所居之浴鵝沱上,左右皆植竹,自顏其室曰「有竹人家」,一時名士大夫咸擇行輩交其人,至或載酒肴以抵其所。吳興趙雍為作小篆之書,又為作《人家有竹》之圖。餘既賦詩圖之上,複遣書再四,以記請。

  宋蘇公軾曰「不可居無竹,無竹令人俗」,至拄杖敲門,尋有竹人家。吾不知有竹之家,皆能真有其竹,而免於俗者不也?嘻!公之得在竹耳,固不計人家之俗不俗、之能有不能有也。今韓君之家,自命曰有竹,吾知其能有竹矣。一妄庸夫曰有竹居,而竹不為其有也。吾試詰其所有,則謾言曰:「吾擊竹而歌,不啻擊珊瑚也。披竹而笑,不啻披琅玕也。簟筠而臥,不啻茵虎豹。煮萌而食,不翅庖羔豕也。」嘻!有竹如是,未人而能有也。吾觀韓君虛中抱道,有竹其心;貞標絕俗,有竹其性;善建不拔,有竹其本;離立不軋,有竹其朋。德音協鳳凰,或思沾霜,霜又有其應律之聲格,瑞之靈也。韓君之有竹若此,其亦異乎人之有者乎!不然,韓君之家與妄庸人者同曰有竹,而竹不為其有也。雖渭川千畝之富,徒以等燕秦之栗林、齊魯之麻枲而已耳。竹何有於家,而家又何有於竹哉!然則韓君之有竹,不徒在其家也諗矣。

  書諸室為記。至正十三年九月十二日。

  ◇春遠軒記

  余曩居會稽,于清明之春登秦望蓬萊諸峰,望數千里廣輪,際海而止,一鱗介一條繇,與都人士女、靚裝麗服生長太平山川間,孰有荒陬遠鄙之閑,因憮然歎春之遠。後計偕上京師,得歸遊覽,度居庸,陟龍虎台下,視齊魯晉宋荊秦吳越之虛,民物熙然,如在春台者,了無畔岸,餘複歎春之尤遠,殆與皇元聲教同一遠也。自淮汝兵興,南北旌旗相望於千里、百里斥候之次,給繻而行,即抵牆壁思昔之週四方、躋八表、窮目視,足力弗既者不可得已。雖然,不遠者,提封之跡也,一氣為春者,豈不遠哉。知春一氣之遠,則心之有春者,未嘗不與之遠也。

  雲間鐘和伯溫築室於山之東麓,顏曰春遠,請記于餘。其亦有感於今日之春,而不計其地之遠近者歟!不然,杜少陵嘗言春遠矣,何獨于柴荊見之歟!是為記。

  至正庚子五月朔旦,東維叟書。叟者,李忠介公榜賜第二甲進士,今奉訓大夫、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楊維楨也。

  ◇春水船記

  滄水主人壯年桴于海,晚家居,結樓滄水之上,蓬然若舟,海水時抵階下,放目樓上,一白萬頃,人氏其蓬然者一葦耳,因命曰「春水船」。主人垂釣于枕,濯足於床,波與天上下,渚鳧汀雁之相因依,不知船在水耶、陸也?酒酣仰臥其上,家童數十善為越人擁楫之歌,主人又自歌《小海》,為舉足扣舷以節之,水光天影飛動幾席,籟聲與潮汐作,殷殷在足底。滄洲仙有駕淩風舸以激水如箭者,彼徒以舸為舸,而未知吾居之以不舸為舸也。以為舸,則未嘗去家。以為居,則嘗有行色也。朝吳編暮越戶,心無適而不可,又孰知吾船之纜之而住、負之而走也?昔有太公,嘗以漁釣欺天下,而天下施,知之其舍魚也,欲蓋而彰也。嘻!以為非漁,則持竿五十年矣。以為真漁,則未嘗得一漁焉。嘻!太公固得于漁不漁之間者。

  客詰主「船以為真船,則居陸以為非船,非箬笠之前皆漁樵」推罵之地。

  雲:「知吾之在樓,非長乘舴艋也。今夫天一大春水,地一大船也,人在船不悟,悟者必在船之外。吾悟船,獨不在外也。嘻!此不可與家人道也。春水如天,船在天耶、水邪,而況在樓邪。認吾船在樓,又何異認劍在舟刻耶。」

  其扣舷之歌曰:「滄之水兮如天,滄之屋兮如船。舷水滔天兮以春,船之載兮薄夫天津。索吾船於津之表兮,吾得與泰初而為鄰。」

  客和之曰:「若有人兮舟為家,著土不住兮養空不驅。泰和我海兮鴻龐我湖,吾不知貫月槎之徒兮,夫倪舟之徒歟!」

  主人為汝南殷德父氏,客為鐵笛道人、會稽楊維楨也。至正十年三月三日記。

  ◇松月軒記(有詩)

  積陰之氣清而久者,在地為水,在天為月也。木得水而清之象滋焉,得月而清之氣麗焉。月一也。木之麗其清者,其材品則有不能不異者也。桃之得於月也清而妖,柳之得於月也清而蕩,竹之得於月也清而臞,梅之得於月者清而孤,荼蘼海棠之得於月也清而怨。惟清而野、而又秀也,松之得月以此。吳郡西門之外,其聚為吾閶闔之闠,夫差王夏駕之所也。五方大估鹹輳焉,為積居之家者比比耳。獨吾鄉人吳彥升氏居不離市,而門有散地數十弓,上有青松數十梃,高秀疏朗若深山,客將儔挈侶出飲乎市,而盤礴於此也。天空氣清,月在松頂,彥升或領客坐松下,仰見閻摶根株盤,而玉兔臼人世,斧斤不可,已而顧影在地、籟籟在空,鈞韶鳴而龍鸞舞也,不知身在此玉闕中與!黃塵市記有得於松月者,名於其軒。少蓬李公嘗為圖之,大蓬泰野公又為篆額之,而又求文於予。

  予以素為裡閈,不敢重違其情。而彥升之人品才氣,可以仕而不仕者,與夫尊師樂友,化龍斷之俗翕然於禮義之趨者,又吾之素與。故為之記,且複哦以詩曰:

  文人愛青松,手植西門內。風聲度玉笙,林影翻朱鷺。仙鬼夜讀《騷》,木客秋吟句。文人燕坐餘,海月生東樹。

  ◇水竹亭記

  吾裡白湖方義門子弟,鹹秀傑名仕版,而于泳道父其尤者也。始泳道未遇貢舉時,實以才志自奮于京師,貴人咸品之,連延譽上所,即被內選,出司牢盆民,奏最,典大縣細滿歸,創水竹亭先廬。奉親之隙,出與賓客接,幅巾野服,命僮抱琴,尊之亭所,相與抱酒說詩文為事,窮亨淹速,一不以屬意,一時文章家多為記詠。卷既充,又索敘引于友人楊維楨。

  維楨嘗聞其論曰「某讀《南史》書,稱會心不必在遠,翳然林木,即有濠濮之趣」,未嘗不歎。以為縉紳閥閱、豪族大官捐千金買佳園池、崇美屋,其中育以珍禽奇獸,樹以名卉異木,論其一時侈盛,平息侯之甲第,無以喻其雄;河陽梓澤之形勝,無以喻其浥也,然欲求一日之安於是,不能得也。故予一亭費甚約、規甚素,取諸水竹者甚廉,而其適安之樂,自謂過之不倍不翅也。人有志于適安者,不敢如是耶?

  餘以泳道之言似矣,又將有進於是者何?居夫高上於野,以草木水泉驕,其君而不出者,狷者之為也。既得志,而患失之,退以竊狷者之樂以為樂,又俞者之為耳。俞與狷,皆中行所不與。泳道於道務中行,則狷與俞不足告泳道者。今夫水散也,有雨之德焉;積而厚也,有負戴之功焉。君子觀于水也,思夫施於物者。竹有貫歲之節、不易地之性焉,君子觀于竹也,思夫貞一於己者。若是,則泳道之登高也,取諸物以贊乎己、以及乎物至矣,又豈徒草木水泉之適雲乎!泳道尚竹,餘言澤之,以為何如也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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