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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六(1)


  ◇記

  ◇養浩齋記

  淞之南陸氏,代為衣冠望族,有佳公子彥章者,生而有氣節,讀《孟子》書至養氣之論,深有概於心,輒自命其齋曰「養浩」,介其友郁彥學來見餘璜溪次舍,求一言為志。

  予奇其人而為之言曰:「戰國之士以氣雄者多矣,而未有言浩然者,獨孟子言之。其氣即天地之氣也,善養之,則吾之氣也至大至剛,可塞乎天地。其視北宮孟舍之役於氣者,僅匹夫之雄耳。孟子之言是氣也皆以為誇。千有餘年,子蘇子者始信之,其曰『是氣也』卒然遇之,王公失其貴,晉、楚失其富,良、平失其智,賁、育失其勇,儀、秦失其辯,蓋有不依形而立,不恃力而行,可以參天地而關盛衰者。籲!此聖人之能事也。閱三百餘年,人又疑其言之誇,而彥章氏首信。彥章之不敢暴是氣,而又得其氣養也,故能處富貴而不淫,居患難而不攝。則彥章氏之用是氣,又豈北宮孟舍之雄匹夫者可以同日論哉?養之充也,無一日之餒,雖聖人之能事不為難。」

  彥章聞予言而喜曰:「大吾養浩者,先生之言也,請書諸室為記,且有以告人之疑吾誇者雲。」

  ◇書聲齋記

  余客淞,游亭林尋所謂野王讀書台者,已夷為隧隴、化為草棘。去台之西北十裡近為璜溪,溪有義門夏士文氏,歲聘文行之儒為子弟師,《六籍》子史下及百氏之書,凡數千卷,皆架插下頓為廡西之齋,童冠雁次蚤夜諷誦,聲徹行路,因名其齋曰「書聲」,而求志於予。

  余聞魯恭王入孔子宮,聞金石聲而宮不壞;漢高皇過魯,聞弦歌不廢,而邑不殘,書之聲感人也如此。孔子之武城,莞爾弦歌,亦為子遊喜。夏氏書聲,聞於承平之日未為奇也,而聞於兵戈格鬥之頃,非一家之曲阜歟!吾為吾道在東之廢慶已。雖然,士之讀書也,內以治身、外以治人,沉潛其中之所得,以究觀道德之微、性命之懿,以極夫禮樂教化之著胥。於!書乎出也,豈直務聲而已哉。不然,誦習之日積,極詠之弗知,則其書之有聲,聲於出口入耳者,雖工於洛生之詠,吾無取乎爾矣。士文尚以余告勉諸弟子師,師以余言勉諸弟子雲。至正庚子秋八月初吉記。

  ◇著存精舍記

  璜溪呂孝子曰恒、曰恂,葬其考君來德公于溧水之原。治塚域如法:塚前甃丈石壇,及隧道樹以椿桂栝柏,又並塚為精舍,以奉春秋祭祀。祀必親氏牲器,不以屬人;俯仰齋栗,如親見其先之享者。雖歲月去遠,為之悲慕不已。名其舍曰「著存」,參政周公琦為篆諸扁,以記請于餘。

  世宜墓祭非古,然孔子塚孔裡,魯子孫世祠其塚不廢,則墓祭有其所祖矣。自廟制廢,而上塚之禮重。乎!漢人史傳書以為孝子之榮。近代卿大夫官擬王者,而祖禰神明之舍則漫不加意,至有即宦上以為家,遂棄墳墓千裡外,過家上塚者亦罕矣。淫昏之思,則祀之如其先,不以為怪。烏乎!俗之壞而士大夫之不振若是。幸有神位主於塚舍,時節不失其所祀,援古祭義,致愛致愨,以存著其所不忘,如呂氏兄弟者,蓋寡矣。又懼其易世而著存者替籍恆產,以垂其規於遠久,俾勿壞,豈非世教民彝之在猶有所系哉!是宜著存之,可書。而呂氏兄弟之事,可為錄也。

  予方提學傳司,禮之廢者,將與士大夫講行之。呂氏兄弟嘗從予學者也,尚以予言力返廟制,使四方觀禮者于呂氏乎取法,而士大夫之複禮者自呂氏始,豈非予之所望乎?至正庚子正月八日記。

  ◇西雲樓記

  雲間李氏,以西雲銘其讀書樓,求志於予。予曰:「爾家騎鯨公,夢長庚而生。長庚,西方白虎七宿也,故名白、字太白。太白以星言,今不以星而雲言,何也?則亦有說,在《易》之《小畜》曰『密雲不雨,自我西郊』。彖曰『密雲不雨,尚往也,自我西郊,施未行也』。雲之積不厚,不足以澤物。小畜為卦,以風行天上,一陰亢五陽。所畜既寡,施何自而行耶?西郊之雲,施雖未及于物,尚往而不可止也,故上九曰『既雨既處,尚德載』。物德積而施行,如上九之積厚而雨降,事業蓋未易量也。抑余於天人之事,有感於西雲者。西雲,儒而通天文學者也。今太白食昴,西方事也。天狼獨步東南,白虎伏而不動,九旗掩旗,七將斂手,縣弧服矢,不敢東向而射者,十年於茲矣。妖氛奪奎壁,熒惑守井鬼,太陰宿室畢之墟,太陽食己未之月,亦西方事也,下民所不忍仰視,西雲計何出?」撫髀歎曰:「願以先王之學,上從六龍以飛,庶有以霈洗天之澍于東南也。先生姑俟之。」

  至正庚子立春日戊戌記。

  ◇野亭記(有詩)

  雲間沈鉉氏世家為郊關之外,其聚為溪之上,皆壙垠之野。於先廬東介,披蓁穢蒔花竹,築亭四楹,中置文竹榻、白木幾,筆床、荼灶、棋枰、書庋雜聚其次,時與一二同志友觴詠其中。顏其亭曰「野」,集賢趙公雍為作篆書之,又介吾友陳柏謁餘七者寮求記。

  予謂野非直郊外名也,聖人嘗以比仲由而又欲從先進之野。蓋野而畔教,聖人所嫌;野而勝華,聖人所取。鉉之野,何居?」鉉曰:「某之野,郊外之名耳,烏知聖人之去取哉!雖然聖人論野為質,鉉將論野於趣乎。趣乎,非樂處於壙垠者能知乎。唐丞相裴公嘗堂於午橋而名野矣,是厭政於朝,思野於野,豈真知野之趣哉!知野之趣,莫孟真曜氏、魏仲先氏若也。鉉不敏,將尚友于孟魏氏雲。」予韙其言,又重柏之請,錄諸亭為記。系之詩曰:

  孟郊得野趣,野有真曜廬。魏先得野趣,野有野堂居。雲間沈東氏,草衣傲野夫。東屯田可種,西壤水可漁。門無索租吏,家有種樹書。野亭開草樹,野具集朋徒。

  試問朝市宅,傳舍不須臾。朝恩來鐵券,暮死已屬鏤。始知野亭野,願堂如不如。

  ◇野政堂記

  淞張中氏海道,相門參政公之三葉孫,學優而不仕,自號一村,又顏其所居堂曰「野政」。予過淞中,有請曰:「唐陳弘嗣嘗歎漢王丹之化行農野,舉聖人之言曰,是亦為政,奚其為為政。弘嗣隱居武山,歲辟良田,時乘平肩輿,訪田更餉田畯。白露時降,新穀既登,則崇禮教,親九族,歡鄉黨,鄉党有俞衣苟食佩刀劍、從事乎椎埋胠篋者,皆恥而弗為。弘嗣氏之化,蓋亦不小於丹矣。予切慕之,故於耕舍扁野政,幸先生有以言之。」

  予聞中父仲甫公能以孝友理家,而中有克以野政相之。君子之談政者,豈必被三公服坐政事堂,發號施令,然後為政乎?政之出於野者,覆優於彼之失者失官。失官而失士,失士而失民,遂至於失身其於無葬地也。而中之優者,無間于昆弟之言,無遺於宗族鄉黨之譽,委貺於後之嗣,而益光于前聞人。絜諸執政之失者,其相越豈不萬萬乎!陳子昂推弘嗣于龐德公、鄭子真之流,為作者五人之列。若中者,吾又將問之於五人者,非當歟?」中謝曰:「吾志弘嗣,敢望龐、鄭?請書諸舍以警雲。」

  至正二十年二月初吉記。

  ◇尚志齋記(有辭)

  《孟子》曰「志者,氣之帥也」,氣之猖狂暴悖,人不得而制者,唯志足以制之。其闒冗衰退、不能自立者,亦唯志足以率之。故又曰士尚志,士而不尚志,其不為猖狂暴悖、載而遷闒冗衰退靡而沒者,幾希矣。訓詁者曰尚如尚服尚卑之尚,蓋尊而主之之詞也。然人之志有不一也,論者以志道德,賢人之志,上也;志功名,壯士之志,次也;志貴富,鄙夫之志,其下也。然則志貴于尚,而志不可以卑之而下也。夫多岐百出而南車壹,志之趨也。萬物俱流,而金石獨止,志之定也。志失其趨,何以尚為?不失其趨,然而弗底於定,又何以尚為?

  吾北門之外,有青年而好學者曰施用和,生長市闤,不與其習俱,而獨從儒先生游,博習文藝,修省履行,且以尚志名其讀書之齋。予嘗領客邸齋所,市聲在門、市言在肆,而用和秉志弗遷,修習於其齋者自如也,非其志之不失其趨、而底於其定者哉?吾知用和之克尚志不卑而下也信矣!弟未知賢人、壯士之所決何如耳。

  用和曰:「功名時來則應之,人無予我無取也。道德者,聖人之能事,吾所為志之始而終為者也。」吾為之交手在額曰:「懋我用和,推是志以往,然而不入于聖賢之域,則吾不知也!」用和出紙求識齋,遂書為記。複系之辭曰:

  氣易我移,匪志曷持?道雖我志,匪志曷之?既持其移,卒造其至,尚其有大於斯者乎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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