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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五(1)


  ◇記

  ◇借巢記(五十四借,字誰借得)

  客有號鶴巢者,自杭而蘇而松,率假館以居。予一日過其館,改命曰借巢。或有笑者曰:「鵲有巢而鳩借之,鳩之拙也。鶴不能營一巢而借,亦拙甚矣乎!」楊子啞爾笑曰:「子亦知夫借乎?人一身外為長物,物皆借也,吾試與子言借,衣冠藉以束身,棺槨藉以掩胔,土石藉以周郭,山嶽藉以積土,天地藉以奠嶽。極之以大,則大靈藉以辟天地,何莫非借也。近而言之,琴築借聲,繡綺借色,芻豢借味,鼎釜借烹,刀刃借割,壺豆借盛,金玉借玩。席借偃而策借扶也,車借駕而馬借馳也,旗幟借表而弧矢借威也,印章借信而露布借令也,權貴借勢而封爵借名也。遠而言之。丹青借圖而金石借刻,載書借誓、冊府借史,而聖人百家諸子之文藉以寓道也,又何往而非借也?及其親也,妻借齊,子借嗣,父母借生,而吾六尺之軀亦借也。籲!借乎,借乎,何啻於一巢乎?」或者起謝曰:「淺矣乎吾之窺借也。吾因子言借,而知天地萬有之不有於我也。」楊子曰:「吾于天地萬有皆借也,而有不借者在何在也?曰以天地萬有之借為借者,萬有之客也;以天地萬有不借之借為不借者,不客于萬有之客者也。子徒知吾有借,而庸詎知吾不借之借,而不客於客者耶。不客者誰?曰問諸有物,有物問諸有初,有初問諸有無,有無不可名全,以名其巢居。」客起謝曰:「請書為記。」客為隴右邾經也。

  ◇營丘山房記

  贛之呂仲善氏早孤,事母劉以孝聞。長從鄉先生一靜謝公遊,通《易經》,以其餘力屬文賦詩,頗有古風裁。聖天子一海宇,招延俊乂,善以異等才,登選胄子學。有書室在錦川之陽,陽坡之下貯書數百卷,題其顏曰「營丘山房」,示不忘其義于前聞人也。出使於淞,謁抱遺先生于草玄閣曰:「願先生一言以白吾志。」先生曰:「營丘在虛危分野,為今濟南地,太公呂尚父之食邑也。太公治齊舉賢而尚功,至十四世為小白主霸,以管仲富國匡天下,而太公之澤益遠且大。孔子曰『微仲吾,其左衽矣』,多其功也。太史公曰太公尊賢智、尚功能,而其敝則誇奢虛,許而不情,傷其俗也。善欲振其緒于營丘,而又直明天子之登賢以圖治,其以仲之富國匡天下者為勉,而以俗之失不情者為戒,則可謂善嗣營丘者矣。」善謝曰:「請書為記。」戊申冬十月朔戊辰記。

  ◇南漪堂記

  華亭葉生杞家有林塘之勝,在黃龍浦西蕭公津上,讀書之堂南臨之,故名南漪。杞謁予草玄閣,求一言以為志,至四三而不已。為之言曰:「昔眉山蘇子嘗有是號矣,而生之堂又襲之耶?雖然,襲其理之所得,何嫌於襲耶!善言漪者莫如《易》之《渙》,其曰『風行水上渙』,此漪之極觀也。說者以為風與水相遭,不能不為之文也,此漪之說文也。予以為漪之所以為漪,蓋有為之本者,其可不知乎?今夫水由地中行,源深則流長,其發岷峨,越崖谷,沖林莽,傾折回直,束之為峽,匯之為渦,激之為湍瀑,千變萬態,不可蹤跡,然後達於江河,以朝宗於海,有本者如是哉。苟為無本,溝澮之水朝盈而夕涸,求一漚之微不可得,奚有千變萬態、極觀於渙之漪者也?杞也有意於漪,其亦於本者求之否乎?」杞作曰唯唯。

  ◇純白窩記(用聖經代老莊,獨為高出)

  華亭縣北距六十裡,其聚為小萊。其吳越裔孫為皋氏先廬毀,皋複新作,又於堂右個辟窩一所,上結圓頂,下方四落皆堙,為雪色泥竇牖六,又以雲母片冪之,渾然氈穹廬也,名之曰純白。皋嘗宿余於窩,且征純白志。

  《賁》之上九曰白賁無咎,以其反本也。天下之文,莫文於白文之純,又莫本於反本也。吾聞皋壯年通經史及《國語》,間弧矢騎,以義俠廁狐貉,遊徼問名,貴人爭欲致門下。盜壓境,皋呼鄉兵甲捍于淞之陰,鄉賴以安。又以白衣參諮,贊帥越者卻寇酋、複台紀,活遺黎數十萬。今齒及暮矣,功亦茂矣,假亦可體矣,故斂其神於反本之地,此純白之所以名也。

  皋有四子若孫者五,皆玉立庭砌間,將有賦白華稱潔白于時者,又知皋之反本,貽世世亦無窮也。皋氏子孫尚勉乎哉!至正庚子夏五月,蒲節後三日寫。

  ◇薌林記

  淞之邑帶江枕海,聚為山者曰笴、曰雪、曰神、曰小昆、小金,地皆平疇大陸,呀淵疏川突而高、鬱而秀、蟠而踞之者,則喬木之林,大姓之所宅也。去邑之北五十裡,其川為蒲匯,北反為小萊,崖小萊古屋百十楹者,九齡徐氏之居也。去居左介一百步,鑿池數十裡,池上植松柏、栝檜、桂椒、梅橘、桃杏,草則芝蘭、菊芷、荃蓀、薰茝、鉤連,匯列四時之生香,未嘗一日斷也,因額池塘曰「薌林」。予過海上,九齡榻予堂者數夕。臨分,出楮筆曰:「先生海上還,喜笑怒駡皆成文章,醉墨所及,一草一木有光,于薌林獨無言乎?」予曰:「草木之香細矣,因人而馨者大且遠矣哉。栗裡松柳以處士香,晉竹林以七賢香,濂溪蓮以茂叔香,羅浮村梅以蘇長公香,草木不以物香,而以人馨也,信矣!不然,雖梓澤乎泉林木之綺交錦錯者,不香也。」吾愛齡之人品魁壘、操行極高茂。

  嘗與予論今人出處曰:「今之稱豪傑者,彎弧運槊走戎馬間,水出火入即可苟且頃富貴,高者搖頰鼓舌,閎聲高議,以驚動所事,自謂陶王鑄霸,以徼其所賓,而為士之大慶;不知大憂者在其踵,觸羅踏阱,卒自跲踣,而禍及其孥,權不能庇、勢不能掖。嘻!若是者,懵甚而悖亦滋甚。予不卒抵沄戲幸,極返故廬,與一草一木同華而共實,先人之賜,先生之教也。」予聞其言,韙之曰:「此吾子之德馨也,馨之被于薌林草木者也。」故樂為志薌林,並錄其語為學之信,且悖者告也。

  ◇固齋記

  新涇有鄉善士戴氏父者,遣其子貞從予遊,一日有請曰:「貞承名于父、承字于先生曰固,而藏修之地未得齋號以自勵,敢請予又字齋曰固,且求志。」

  予告之曰:「固非高叟之固也,亦非固我之固也。《幹》之爻言不雲乎『貞固足以幹事』,貞不固,不足以為貞;固非貞,亦不足以言固,固而貞,貞而固,而後事之幹立焉。故聖人許幹,而必以貞固,而不以亨與利也。生學與齒俱進,將入於官,而有事於政已。以《易》之所固者,植其本於不拔,本而幹,幹而枝,枝而花,花而實,伺之歲月,不患其不茂且碩也。生之貞,毋替於固也。複有喻生於固者,唐城南諸杜所居號居社固,以其風氣所聚也,宗祖所族也,子孫所完也。後為妒者鑿之,血流者數日,而固者崩矣,杜抵固從而哀矣。地不可以不固如是,矧君子之操行乎?生力完所固,毋自鑿也。」

  ◇榆溪草堂記

  至正庚子夏四月,余東遊鶴砂,回舟順流下黃龍浦,又東抵榆溪,見大榆數百章皆百年物也,雨餘新綠蓊鬱若屯旌擁握,樹底構草堂一所。堂主者陶中出迎客,供茗飲,床書充屋棟,茶灶筆床環左右;又將客步後圃,花樹紅白刺人目,折殿春玉桃花一枝供客。是夜遂宿草堂。明旦,幹餘記草堂之號。

  「周顒嘗構諸鐘山,杜甫亦構諸浣花矣,然鳴騶入穀而山靈見移,脫巾據床而幾不免禍。天下草堂萬萬也,而享有其身者鮮矣。唯爾祖靖節翁,自彭澤來歸,門種五柳,著傳以自況義熙之節,良史書之,五柳之德色者厚矣!今子孫不堂柳而堂榆,榆視柳等也,烏知異日不有傳榆溪先生在龍浦之東,如傳晉處士以五柳者乎?」中曰:「某不敏,烏敢望吾前之人,請記為堂,以為警。」

  ◇槐陰亭記

  三槐見《周禮》,有三公之象焉。宋王祐氏手植三槐,而三公之位應于其後文正公旦。君子謂王氏之槐,種德之符也。海東王敏中氏為三槐,子侄槐之樹之閭者亦三,結亭樹間,扁曰槐陰,大參周公琦為作篆書之。又介吾門管生納,求餘言為志。

  籲!王氏之子姓,何其祚之遠也!祚之遠者,德之長也。晉大司馬府豈無手植之槐,識者占其樹婆娑而生意盡,則知司馬氏之槐不如文正氏之槐,開其先者厚,而蔭其後者長,非尋常府寺之植可得而並稱也。敏中席槐之陰,思有以培槐之本,則豈徒戒剪伐,如齊人之令仁以根其生,義以幹其行,忠信以要其成也。盛德大業,其有不光相門之植、文正之堂呼?敏中勉之,有以征餘言之不誣也。至正庚子秋記,並書於挹清堂。

  ◇春草軒記(有詩)

  淞謝伯理氏于其正廬左個為謻(音移)軒一所,命曰「春草」,本靈運語也,請予為之記。

  予疑靈運以詩名宋,而猶附麗於人以覓句,何也?在西堂時,詩思苦甚,至假夢寐見惠連而後得「池塘生春草」句,遂以為奇絕。籲!此《三百篇》後,詞人以興趣言詩者也,律以六義,何有焉?今人以一草木取以點綴篇翰,極於雕鏤之工,詩道喪矣。談興趣者,猷以靈運語出於一辭直指,如「高臺多悲風,明月照積雪」,無俟雕刻而大巧存焉,猶為去古未遠也。伯理嘗與予論詩,大惡淩跨六朝、直探漢魏,故於春草有得焉。雖然,伯理方將以詩備理教及於民,豈必效永嘉詩人爭工于句字間者?具慶在堂上年俱高矣,朝朝(下音潮)焉有諭焉者,夕夕焉有詰焉者,於是家庭之教出焉、倫理之化行焉。家有悅親之堂,不忍一日違其色養。吏部以品推恩及其親,自謂岡極莫之報,時詠孟貞曜寸草春暉之句。是春草所托,又有關於倫理者,惜永嘉詩人未之知也。吾合以論見春之資於倫理者,不獨在句字間也,系之詩曰:

  草生西堂下,沱水舍清漪。皓髮在堂上,遊子今已歸。大兒佩紫綬,小兒著緋衣。嚴君親受禮,慈母舊斷機。春草承雨露,惟恐朝日晞。願特此日意,永報三春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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