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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四(1)


  ◇記

  ◇內觀齋記

  浮屠氏嘗有內觀之偈矣,其所謂內觀者,役心以觀心。有說者遂謂以聰聽者聾,收以氣聽則嘿而有雷霆;以明視者瞽,反以神視則瞑而有嵩華,皆畔吾心學者也,儒先生闕之。

  儒先生所謂內觀,蓋聖人示人以自檢之幾也,故其教法施諸弟子者,往往發是幾,使之返照。返照而後,有以自悟其所學,謂之內觀之教。子使漆雕開仕;問子貢,與回也孰愈;以從我於海屬子路。皆發之以內觀,而使悟其所自得者何如也。至於顏子、曾子,則得於內觀者大矣。曾子之言曰吾日三省吾身,孟子推之為守約,他日竟以魯得聖人之道者,此曾子內觀之大者也。顏子之言謂瞻前忽後,而獨有見其所立卓爾,子貢推之為聞一知十,曾子亦指之若無若虛,他日意以遇而得夫子之道者,此顏子內觀之大者也。

  學子呂恂以內觀名齋,而請記於予,故予示之于聖人之教,要之以顏、曾之學,而戒之以浮屠氏之說雲。

  ◇中定齋記

  道至於中而定耳,一越乎中,譬之衡也首尾軒輊,豈有定則乎?道不適乎定,則為仁兼愛也,為義為我也,為直證父也,為廉離母也,為敬召君也,為公賣友也,為不疑焚妻食子也,其害道可勝言哉?堯以天下傳之舜無佗,言中之執而已。舜之治天下也,用是中而已。然子莫亦執中也,子莫執而無權,是中而不知適乎定則者也。故聖人立中之教曰君子而時中,使人用中之有權度也。雖然權度未易精也,權度未精,中固未可定也。中之何如,密于惟危惟微,而安于無思無為。萬物之紛起紛伏於前者,不逃吾掌指,而與之釋然於兩忘之間,此吾權度之至也。若是,雖乾坤之開合、古今之往來,亦不越吾一定之內耳,矧萬物乎!

  姑胥申屠生衡子既字曰權,而又名其治業之齋曰中定,衡遂始志齋,故為志如此。

  ◇約禮齋記

  吳興蔣生毅予既名其讀書之齋曰「約禮」,生遂有請曰:「願先生賜一言書諸室,以警教也。」

  志之曰:「聖人之道,其高如天,其浩如海,返而求之,穹焉莫知其所郎,蕩焉莫知其所之,至於老死而不得者,以無繩尺為之約也。禮者所以為之繩尺之所也,此聖人以道教人而必正以禮,所以約其歸也。聖人之道高且浩者,若無紀極,至約於禮,則有極矣。老莊氏善以閎闊之言言大道,而聖人之徒無取焉,于道太高而絕禮太甚焉。聖門弟子稱顏子始焉求聖人之道,仰之則彌高,鑽之則彌堅,瞻之在前,又忽焉在後已,如有所立卓爾者,竟以約禮得之。學顏子之學,以求聖人之道,在是生也,生勉之。」

  ◇學詩齋記

  吳興陳生魯從余於雲間學經業,且曰:「某不敏,未敢學先生之《春秋》。而《詩》者實與《春秋》相表裡也,願先生學《詩》而複及於《春秋》也。且名肆業所曰《學詩齋》,請記一言以自勖。」

  孔子曰詩可以興、可以觀、可以群、可以怨之,數者豈泥于章句文辭之末者所能得哉!孟子論說詩者,不以文害辭、不以辭害意,而以意逆志,是為得之。此孟子之善學《詩》也。又曰《詩》亡,然後《春秋》作,蓋孔子錄夷王、懿王之詩迄于陳靈之事,而三綱五常有不忍言者矣,故《詩》亡《春秋》作矣。籲!學者誠未得於《詩》,又烏能得於《春秋》也哉!生學《詩》於《春秋》之先,亦有理哉。雖然,食魚而味者,不知有熊掌;食熊掌而味者,不知有魚。夫人莫不飲食,而知味者鮮矣。故善學《詩》者,不知有《春秋》,善學《春秋》者不知有《詩》,非謂二學不相通也,學經貴乎知味之說也。生於《詩》知食矣、食而飽矣,而味不知,則謂之善學詩,不可也。孔子固疾夫學《詩》而無知味之得者矣,其曰誦《詩》三百,授之於政,不達,雖多亦奚以為?生以予言勉之,他日授之政也,雖蠻貊之邦行矣,奚往而不達哉!

  ◇鈍齋記

  常城之西有家塾為經鋤,而世以《詩》《禮》傳家者為倪用宣氏,即其居之西偏顏之曰「鈍齋」者,則用宣燕處之室也。用宣之大父、富陽公,予之舉主。用宣視予猶叔也,遂以鈍齋請志於予,且曰:「某不幸早孤,稍長即承門蔭,役於筦庫之賤者三年,志不獲伸,而養廢於親、學廢於身,一旦勇自棄去,歸讀舊書,以待吾豆觴母氏。欲為世之趨走縣簿,站站焉效鷹犬之役,以圖躁競之進者,吾不能已,故名齋曰鈍雲。」

  余疑用宣出紈綺家,春秋鼎茂,宦軔之發,如舟縱下水、鴻迅順風,而遽以鈍自止,豈其情也哉!惟其豐于用而局於地,至於寵辱不驚、遲速不較,此非其學力之素則、天資之特也?餘悼世之士,峨弁高足于連嶁列埒之間,尋奇闖竇,病於隴斷,將一以捷於進也,不知足一躓則沒陷阱,率不免為人僇,其捷何在哉?回視鈍齋之鈍,優遊于水之陽、山之北,上有垂白之親,下有舞褓之僮,外有賢師良黨之交際,樂其樂,而不知世有崇高權貴、炎冷榮悴之一去一來者,其相越豈不霄壤哉!

  用宣之師為張安國氏,友為康伯齡氏。以其獨到之資,加之以師友之學,用宣之光其先,而載德乎其後者,不可量已。外物之一利一鈍,又烏足以計吾短長也哉!

  ◇則齋記

  吳興趙生,名柯字仲則,又自號其讀書之室曰「則齋」。生以大父、府判公與予同仕於台,而其外舅、府推吳叔巽氏,又予之舉主也,遂以則齋求說於予。

  予惟生之則,取義于《伐柯》之詩,中庸嘗取是詩,以證道之未嘗遠乎人也。夫求柯於木,其柯之則在此柯矣,人猶惑於彼此,睨而視之,猶以為遠也。治人之道,於此取之,未嘗遠也,以為遠者,何異睨之為惑者哉!聖如孔子,而曰「君子之道四,丘未能一焉」,故其治己也以求乎人者,反於吾身而已。生能以孔子之自謂未能者,不敢不勉,則其在是矣。《傳》曰「能為人則,不為人下」,君子之欲上乎民者,無是則,其可乎?故推是則於身也,則容止可觀、進退可度矣。推是則於民也,則畏而敬之,則而象之矣。故曰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,行而世為天下法,言而世為天下則。於乎!此則之極功而學之能是也。生以是則勉之哉!至正十年冬十月廿有五日記。

  ◇月山記

  月有山乎?佛氏謂月中之景,大地山河,謂之月有山可也。山有月乎?趙知微登天柱峰,得月于陰晦之秋,謂之山有月可也。夫月者,水之精;山者,石之積也,水與石不相入,而未嘗不相入也,此彥明氏得月之山,以為物之奇會也。彥明昔為開化縣,得此於金錢溪上,孤峰特起如一弁,今之顛有白章若月之弦者,彥明喜之若獲拱璧,曰:「溪名金錢,而溪之神不以錢凂我,而以此月之山,吾烏得不拜神,休以為奇也。」遂名之曰月山,且繪為圖,出以示予,請《月山記》。餘笑曰:「此月山之假耳,圖益假,余何記?吾將與子梯九節杖,挾飛仙,以游于廣寒宮,以俯攬乎海內外之名山。又將東上岱峰萬仞之頂,看黃玉輪出九地底。此全山之象,全月之真,恍乎,惚乎,得諸泰初之鄰庸,眾人之烏睹者也,子能從之乎?」彥明曰:「吾不能,吾已得之月山之月雲。」至正十年十一月三日記。

  ◇小瀛洲記

  神仙之說八方有巨海,巨海之中有仙洲十,瀛洲其一也。漢武帝嘗延東方朔曲室,問十洲所在及方物之名。謂瀛洲在東大海中,地方四千里,上生神芝、玉石,山高千丈,出泉如酒名玉醴泉,飲之令人長生。洲上皆仙家,其山川風俗似吳中,然其所也可聞不可到也。故秦王開館,選天下學士其中,地位高而人物勝天下,比之登瀛洲雲。

  吳興褚壽之之居有水木花石之勝,名其堂曰「小瀛洲」。壽之宴予堂上,以記請,非徒以山川風俗似瀛洲也,以其前之人有居瀛州十八士之列也。壽之之先,出瀛洲學士亮。亮子遂良居杭,其後有徙湖之南潯朱塢莊者,遂為湖州人。壽之蓋瀛洲學士若干世之孫也。壽之伯仲凡四人,子侄凡十餘人。自五世祖、淮安縣丞由科第起身,代以詩禮傳家。壽之先府君棄仕侍親,壽之伯仲皆有仕才而不仕。其學而仕而都清高之地、以繼登瀛之榮號者,不在諸子乎?予又喜諸子皆聰爽善學問,諸父益輕金重名師之聘,師有不憚千里而至者,吾知褚氏子孫光繼祖亮者的的有人。今日居小瀛,不為異日登大瀛之階乎?問其所者,又何必指神芝、醴泉、白玉之山乎,而況山川風俗之美類吳中者,不在他此也。書諸堂為志,至正十年冬十一月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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