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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(1)


  ◇序

  ◇《高僧詩集》序

  三山雷隱禪師,予以師友之者幾二十年,其謝事歸隱於蓮峰也,嘗以本朝詩僧之作委其選輯,自端而下凡若干人,時詩凡若干首,持來征序。

  孔子論詩,可以興,可以觀,可以群,可以怨,邇之事父、遠之事君,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。夫以浮屠之教,棄倫理而宗空無,其為書又務為宏闊勝大之言,無有興觀群怨之事、鳥獸草木之情,而何有於詩?然有吳興沙門晝以來,不以空無為師,而以詩文命世者,代不乏絕,錯以成章,非徒侈乎風雲月露,而尤致君親之慕。其與吾魁人碩士往來倡和,因時以悲喜,隨事以比興者,風雅亦焉,是其人雖墨也,文則吾儒,非墨而空無,世之大夫士招而歸諸同文之代,不為異也。昔歐陽子序秘演之詩,以為秘隱於浮屠,與吾石曼卿隱於酒,皆世之奇男子也。第未知雷所選之士,孰為今之奇男子?吾老矣,於吾曼卿之輩未能見,隱於浮屠者或見之,吾將與雷從之遊。

  ◇《冷齋詩集》序

  曩余在錢唐湖上,與句曲外史、五峰老人輩詩,推餘詩為鐵雅詩,雷隱震上人、復原報上人傳余雅為方外別派。繼又得祁川行已,方上人齒雖少,氣則盛、才則宿也,持所制見餘曰:「《鐵龍》《玉鸞》二謠,鏗然有金石聲。」餘已奇之。今年至祁上,上人出《冷齋全集》,求餘評,內有和余古樂府,題其辭多警策,餘益奇之。嘻!可與震、報同列吾派矣。

  余觀上人之才,蓄天地藏而又采諸歷代之載籍者,日積而不已,而終惜上人之才不用於邦國而用於山林,與二休輩爭篇什之工也。雖然,余聞太保劉公,沙門出也;大中忻公,又以文字禪動黼座,一言一行皆有裨於世主,吾儒流偉之。上才績日懋、聲華日大,將簡知上所,不得與二休輩較篇什工拙,而與二賢者相頡頏於九天之上也,餘有待焉,上人勉之,以征餘言之不人妄也。

  ◇《雪廬集》序

  宋南渡後,大夫無文章,乃得于高安上人圓至者,方嚴陵有是言也。始予怪其言之自薄,及取至文覽之,則于江子參寥輩誠有過之者,其修辭有古作者法。吾中國聖人與西方聖人有合不合者,二之則不是,一之亦不然,則必推極初之母者言也。善夫至之能文也,至後未有接之踵者,閱七八十年而得江在外史新上人。

  余老友劉海持《雪廬》一編過我,征序言。觀其修辭,幾近至,而論道亦似之。其曰:「佛以神道設教,以輔國君治本,使民從化不俟刑驅,且贊今天子以西天佛子為帝者師,所以崇其治本者耳。」

  善乎新之言佛道,道之返其初於母也。其勉人必以問學思辯,以行其道,而振其教,則其文非穿空鑿幻務資口吻於人我者也。於是命筆胥錄其編,凡若干首,使與至文同梓於肆雲。至正丙午夏五月朔日,抱遺道人書于雲鐵史藏室。

  ◇《竺隱集》序

  季代儒者談浮屠氏學十八九,而未見浮屠談吾儒者。自晉慧琳推吾白學,貶裁其本教,逮唐有衣冠外臣曰一行;宋有上天子書曰契嵩;我朝有《筠溪牧潛》之集曰至,秣陵《蒲室》之集曰,曆千餘年僅僅四五人耳。江左道上人有編曰《竺隱》,餘喜其吐辭運旨,未嘗有本教闊大不經之言,其雅頗近韓、暢近歐,而簡白近太史公。求之浮屠文中,駸駸乎爭駕《牧潛》,而于《蒲室》也殆將過之。此餘較其格裁而言。究其論道,則其不合吾道者亦蓋寡矣。

  道嘗以書來曰:「吾子執文柄呼鐵史,寸善必賞,不在人求,不善而受議亦心服無憾,故道亦不腆之。文不自知其合道與否,印子一言。」

  餘自離亂棄官十餘年,以觚簡著作為事,絕交於勢要,而一時方外有文句近古,亦收而錄之,而況有文不畔吾道、追古作者如《竺隱》編者乎?樂為援筆而引諸首不辭。

  ◇《一漚集》序

  雲間釋訓師受業郡之普照寺,丞事天竺如庵真公、玉岡潤公,入徑山得直指於元叟端公,洊謁大士鷹窠僧迦淮泗,尋一有於毗陵、姑胥,末參獅林天如子,今歸老故山之化城,築別室為燕休所,自命曰「漚隱」。錄其平日詩偈,題曰《一漚草》者凡十卷,求余一言傳諸其人。且曰:「為人膾炙者,元叟派外有吾鐵雅派焉。晚年詩律益嚴礉,唱餘和汝者,與吾門八駿爭後先。吾聞東山空法師有詩,入陳、黃派後,自以為齊已,貫休不得祖師圖者,詩累之也,從而自諱焉。」餘亦曰:「師有伽陀妙天下,又何必詩?詩又何派?自其集而觀之,感化齊物、傷今吊古,背漚之醍醐甘露。探其學,則讀吾輩書多於貝葉鈔,故其托物比興者,吾風人之情;而觸物悟身者,其內典之教也。姑舍勿論吾與師論漚旨,漚之生何生、滅何滅?余嘗讀師《海月祖象》,謂月之景光在月乎、在海乎?海月不在海,而海且何在乎?知海月之無在不在,則知漚之在矣。」師起謝曰:「吾之漚,可一而萬,萬而一矣。」遂書為序,使人知師之上祖師圖者,固自有在。

  ◇《三境圖論》序

  餘讀經子九流之書,恨有未盡;而身毒國之書,鞮譯於不可誥者,固有未暇。杭之淨性寺主僧無為師,觴餘東塔院,談出世法。初聞其說婆內蘇迷盧外為七金水、為四州,東為弗菩提,南為閻浮提,西為瞿耶尼,北為郁單越,地各袤數十萬由旬。又曰:「持地山外為香山、雪山、寶山,山上有池名阿耨達,東北山水至積石山潛流地下,為黃河之源。以吾聖元幅員之廣,西極河源,東盡震旦,窮步章水,不能萬由旬。而此日月世界,不知在郁單越耶、閻浮提耶?」又曰:「日琉璃寶廣二千四百有餘裡,天子天民居之。月宮水晶寶城,其廣如日,天后天女居之。不知二千四百有餘裡宮城之內,誠有陰陽晝夜乎?有則又孰為之日月乎?」又曰:「念棖者性之原,即命也。人天性、地獄性,一念別爾,彈指頃見三十二億百千念,念念成形,形有識,以吾天命之性未嘗有地獄,不知一念為人天、為地獄,可為性原乎?」又曰:「牆壁瓦礫具有佛性,瓦礫又有念念不乎?」又曰:「千物出後世,卻乃壞天地。生滅在菩薩一吹唾中。未知菩薩之力有吹而成,孰與不唾不滅,使之為無生滅耶?而又使之不能不滅于十二萬,斯之後何也?」余時未辯所言,即嘿嘿別去。

  明日,師複謁余邸次,出所著《三境圖論》,其論所演不出所言者。其圖又曰:「因境生象,因象生見、生想、生道。」餘為披圖誦書,蓋有不得其續。師且過,索餘言為引重。

  餘孔子徒也,言不相謀,得非雲者有非其徒所能決回,必將決於言不相謀者邦。夫苟合卦體於入佛之道者,《易》之罪人也,故餘為錄其言,以啟折中者,引於卷之端,非苟合也。抑余聞中土三寶有象,四十二有章,實身迦景摩騰、竺法蘭始。今三境有章,又自師始也。貪佛者欲不爭傳競習而得乎?籲!使三境者誠灼灼不誣,其罔諸法度群想、出大允而優入乎四聖之域者,當無勝矣。則是書,非台祖之宗子、外道之金城、四十二章之羽翼驂乘歟?

  師名並學,自號無為子,台磐石人,脫白于杭之芝阜,受天臺者乎知先,今主淨性寺雲。

  ◇《瑞竹圖卷》序

  竹見於《易》、於《書》、於《詩》、于《周禮》,《易》言卦象,《書》言地宜,《詩》比德君子,《禮》述器于樂也,而未聞以瑞言者。然竹心虛,虛故靈,故與人心往往有感應之機。娥皇女英哭舜於三湘之野,而湘竹為之斑然。漢文帝孝於母,而子母筍生白虎殿。唐隴西地饑,而竹為結如米粳實,民賴以活者百萬數。蓋湘野之丈,義所感;白虎之萌,孝所感;隴西之實,仁所感。竹之靈若此,謂非瑞應可乎?

  雲間心海上人植竹於庭,而有產雙莖並幹者,雙莖並幹不常得於有竹之所,則歸之海瑞應亦可也。或曰心海為沙門之民,不染於物者,烏有所謂仁義孝節之所感乎?予曰:「人情物狀,世容有偽,惟天出之物不可以偽參也。物不可以偽參,則不可以為動,物於天出者,其必有以也夫。」

  其徒虛碧氏為繪竹形,來求予言,以記不朽。上人高德餘未知,而信其動物者,故為志之;且使其徒之物我之相感應於理者,不可以離而去也。至正十年十二月朔旦序。

  ◇毛隱上人序

  客有沙門,以金錫杖荷青襆橐,謁餘雲間次舍者。問其出,吳興儒氏子也。問其業,縛筆也。餘怪縛筆非沙門事,則曰:「余祖稱業,餘弗忘其先也;且自矜生而穎悟,六歲善讀書史,日記萬餘言,長而善草隸詩書,詘于父命為浮屠。而俚浮屠惟以習歌咀擊鐃考鼓,利人死喪為事,無所用吾菩書記者,遂服先業,自號毛隱。蓋將附穎而逃吾浮屠氏之恥也,且可挾以見世之賢人君子。如閣老青城先生尚及見之,而喜餘之為,且貽餘以詩。今幸願見夫子也,竊嘗誦夫子《三史統辨》數千言,至今日不忘。」餘覆其流誦,沛然若大江之奔決、無少哽也。於是異其人曰:「人生之初,受魄于陰,魄盛者多善記。昌黎伯稱毛穎善記,亦豈非以其明昧之裔奔月、合太陰之精受魄為尤盛故爾耶?上人以毛隱自號,非徒欲祖穎裔,而又將傳穎心至於博纂洽記、述為文章,資世之賢人君子,以文明昌天下乎!不然,何舍於浮屠事而複其先業,於僕僕走文章家之門乎?若是,則上人之志有所鬱而未信可知已。用上人之伎者,毋徒用於字書官府市井貨泉之注記、釋老巫覡之書鈔而已也。抑昌黎言毛穎有時,而禿不任事,遂以詩老退,且有中書不中之議。吾將還子顛毛、返子儒衣冠,萬一列諸鴻生碩士,聽受指畫,俾免冠之際毋得以老退議。子以為何如?」上人避席載拜曰:「夫子倘有意佛拭我,我將加巾冠載筆以從。」

  至正九年十二月敘。

  自跋曰:「余為此文後,主人者遂幡然為賈浪仙故事,言之不可已也如此。儒之才日衰、折而入浮屠家如毛隱者多矣。僅送用上人西遊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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