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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七(1)


  ◇序

  ◇《吳複詩錄》序

  古風人之詩,類出於閭夫鄙隸,非盡公卿大夫士之作也。而傳之後世,有非今公卿大夫士之所可及,則何也?古者人人有士君子之行,其學之成也尚已,故其出言如山出雲、水出文、草木之出華實也。後之人執筆呻吟,摸朱擬白以為詩,尚為有詩也哉!故摹擬愈逼,而去古愈遠。吾觀後之岩擬為詩,而為世道感也遠矣。間嘗求詩於摹擬之外,而未見其何人。

  富陽吳複見心持詩來,讀其古什凡若干首,決非摹擬而成者,知學有古風人之旨矣。籲!使複達而有位,為朝廷道盛德、制雅頌,複之作不為古公卿大夫士之作乎?籲!又使人人如複,不以摹擬為詩,古詩不復作者,吾其無望於後乎?複益勉之,以征吾言焉可也。

  ◇《趙氏詩錄》序

  評詩之品,無異人品也。人有面目骨骼、有情性神氣,詩之醜好高下亦然。風、雅而降為騷,騷降為十九首,十九首而降為陶杜、為二李,其情性不野,神氣不群,故其骨骼不庳、面目不鄙。嘻!此詩之品在後無尚也。下是為齊梁、為晚唐季宋,其面目日鄙、骨骼日庳,其情性神氣可知已。嘻!學詩于晚唐、季宋之後,而欲上下陶、杜、二李,以薄乎騷、雅,亦落落乎其難哉!然詩之情性神氣,古今無間也,得古之情性神氣,則古之詩在也。然而,面目未識而謂得其骨骼,妄矣。骨骼未得,而謂得其情性,妄矣。情性未得,而謂得其神氣,益妄矣。

  吾友宋生無逸,送其鄉人趙璋之詩來曰:「璋詩有志于古,非錮於代之積習而弗變者也。是敢晉于先生,求一言自信。」余既訝宋言,而覆其詩,如桃源月蝕,頗能力拔于晚唐、季宋者。它日進不止,其于二李、杜、陶,庶亦識其面目。識其面目之久,庶乎情性、神氣者並得之。璋父勉乎哉!毋曰吾詩止於是而已也。至正丁亥九月望,在姑蘇錦秀坊寫。

  ◇李仲虞詩序

  刪後求詩者尚家數,家數之大無止乎杜。宗杜者,要隨其人之資所得爾;資之拙者,又隨其師之所傳得之爾。詩得于師,固不若得於資之為優也。詩者人之情性也,人各有情性,則人有各詩也。得于師者,其得為吾自家之詩哉?

  天臺李仲虞執詩為贄,見予于姑蘇城南,且雲學詩于鄉先生丁仲容氏。明旦則複謁,出詩一編,求予言以序。予夜讀其詩,知其法得於少陵矣。如五言有雲「湛露仙盤白,朝陽虎殿紅。詔起西河上,旌隨斗柄東。西北干戈定,東南杼軸空」,置諸《少陵集》中,猝未能辨也。蓋仲虞純明篤茂、博極文而多識當朝典故。雖在布衣,憂君憂國之識,時見於詠歌之次。其資甚似杜者,故其為詩,不似之者或寡矣。吾求丁公之詩似杜者,或未之過,則知仲虞之詩列乎家數者,不得于其師,而得於其資也諗矣。雖然觀杜者,不唯見其律,而有見其騷者焉;不唯見其騷,而有見其雅者焉;不唯見其騷與雅也,而有見其史者焉,此杜詩之全也。仲虞資近杜矣,尚于其全者求其備雲。至正戊子九月丙辰序。

  ◇張北山《和陶集》序

  詩得於言,言得於志。人各有志、有言以為詩,非跡人以得之者也。東坡《和淵明詩》非故假詩於淵明也,其解有合於淵明者,故和其詩,不知詩之為淵明、為東坡也。涪翁曰:「淵明千載人,東坡百世士,出處固不同,氣味乃相似。」蓋知東坡之詩可比淵明矣!

  天臺張北山著《和陶集》若干卷,藏於家,其孫師聖出其親手澤,求餘一言以傳世。蓋北山宋人也,宋革,當天朝收用南士,趨者瀾倒,征書至北山,北山獨閟關弗起,自稱東海大布衣終其身。嘻!正士之節,其有似義熙處士者歟!故其見諸《和陶》,蓋必有合者,觀其胸中,不合乎淵明者寡矣。

  步韻倚聲,謂之跡人以得詩,吾不信也。雖然世之和陶者不止北山也,又豈人人北山哉?吾嘗評陶、謝愛山之樂同也,而有不同者何也?康樂伐山開道,入數百人,自始寧至臨海,敝敝焉不得一日以休,得一於山者粗矣。五柳先生斷轅不出,一朝於籬落間見之,而悠然若莫逆也,其得於山者神矣。故五柳之《詠南山》可學也,而于南山之得之神,不可學也。不可學,則其得於山者,亦康樂之役於山者而已耳。吾于和陶而不陶者亦雲。至正八年夏五月六日。

  ◇剡韶詩序

  或問詩可學乎?曰詩不可以學為也。詩本情性,有性此有情,有情此有詩也。上而言之,雅詩情純,風詩情雜;下而言之,屈詩情騷,陶詩情靖,李詩情逸,杜詩情厚。詩之狀,未有不依情而出也。雖然不可學,詩之所出者,不可以無學也。聲和平中正必由於情,情和平中正或失於性,則學問之功得矣。

  或曰《三百篇》有出於匹夫匹婦之口,而豈為盡知學乎?曰匹婦無學也,而游于先王之澤者,學之至也,發於言辭,止於禮義,與一時公卿大夫君子之言同錄于聖人也,非無本也。

  我元之詩,虞為宗,趙、范、楊、馬、陳、揭副之,繼者疊出而未止。吾求之東南,永嘉李孝光,錢唐張天雨,天臺丁複、項炯,毗陵吳恭、倪瓚,蓋亦有本者也。近複得永嘉張天英、鄭東,姑蘇陳謙、郭翼,而吳興得郯韶也。韶詩清麗而溫重,無窮愁險苦之態,蓋其強力於學,未止深其本之所出,極其作之所詣。蓋得騷之聲、得雅之情,則雅之聲矣又豈直在元詩一人之數,追逐李張丁項輩而止乎?韶勉之而已。其成帙者若干卷。

  ◇《兩浙作者》序

  曩余在京師時,與同年黃子肅、俞原明、張志道論閩浙新詩,子肅數閩詩人凡若干輩,而深詆餘兩浙無詩。餘噴曰:「言何誕也!詩出情性,豈閩有情性,浙皆木石肺肝乎?」餘後歸浙,思雪子肅之言之冤,聞一名能詩者,未嘗不躬候其門,采其精工,往往未能深起人意。閱十有餘年,僅僅得七家,其一永嘉李孝光季和,其一天臺項炯可立,其一東陽陳樵君采,其一元鎮,其二老釋氏曰句曲張伯雨、雲門思斷江也。昔王劉二子能重河朔,矧七家者,不足以重兩浙乎?惜不令子肅見之。

  嘗論詩與文一技,而詩之工為尤難,不專其業,不造其家,冀傳於世,妄也。蓋仲容、季和放乎六朝,而歸准老杜。可立有李騎鯨之氣,而君采得元和鬼仙之變。元鎮軒輊二陳,而造乎晉淡。斷江衣缽乎老穀。句曲風格夙宗大曆,而痛厘去纖豔不逞之習。七人作,備見諸體,凡若干什目,曰《兩浙作者集》,非徒務厭子肅之言,實以見大雅在浙方作而未已也。若其作者繼起而未已也,又豈限七人而止哉!

  ◇《衛子剛詩錄》序

  餘入淞,見世家子弟凡十數人,能去裘馬之習,以文墨為事者,蓋寡矣。城西衛子剛,蓋山齋別駕公之孫也。首贄詩見餘,既而複出《敬聚齋詩稿》一編。讀其古詩如《秋夜曲》《白苧詞》,其排律如《九山宴集》。五言律如「江水深深碧,梨花淡淡明。九農勞畚鍤,三泖足風波」。七言律如「亞夫舊是將軍子,賈誼初傳太傅官。玉人嬌列錦步陣,銀筆醉調金縷衣。醉吹銀笛五老洞,閑拾瑤草三神山」。其絕句如《消寒圖》一首,音節興象皆造盛唐有餘地,非詩門之顓主者不能至也。

  昔人論詩,謂窮苦之詞易工,歡愉之詞難好。子剛之工,不得於窮苦,而得於歡愉,可以知其才之高出等輩,不得以休戚之情限也。子剛之年未逾壯,而其詞之工已如此,便複益之以春秋,才愈老茂而詞愈高古,又豈止今日所睹而已哉?至正九年夏四月廿有九日序。

  ◇《玉山草堂雅集》序

  昆山顧仲瑛,裒其所嘗與遊者往還唱和及雜賦之詩,悉鋟諸梓。編帙既成,求餘一言以引諸首。

  余來吳,見吳之大姓家友于人者,往往市道耳、勢要耳、聲色貨利耳,不好聲利而好雜流者寡矣,矧好儒流乎?不好儒流而好書數者寡矣,矧好文墨章句為不朽之事乎?仲瑛嗜好既異於彼,故其取友亦異。其首內交于餘也,築亭曰其亭,以尊餘之所學也;設榻曰其榻,以殊餘之所止也。余何修而得此哉?蓋仲瑛之慕義好賢,將以示始于餘。示始于餘,而海內之士有賢于餘者至矣。故其取友日益眾,計文墨所聚日益多,此《草堂雅集》之出於家而布於外也。

  集自餘而次凡五十餘家,詩凡七百餘首。其工拙淺深,自有定品觀者,有不待餘之評裁也;其或護短,憑愚持以多上人者,仲瑛自家榷度,又輒能是非而去取之。此次其有可觀者焉攬之者,無論其人之貴賤稚宿及老釋之異門,總其條貫,若金石之相宣也、鹽梅之相濟也,蓋必有得於《雅集》者矣。得於《雅集》,則亦有得其為人者焉。仲瑛讀書之室曰玉山草堂,故集以之名。其自著有《玉山瑛稿》《玉山樂府》行于時雲。至正九年夏五月十有二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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