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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十二 籲天辨誣卷二 淮西辨


  紹興十一年八月九日甲戌,臣寮上言:「伏見樞密副使岳飛蚤稱敢毅,亟蒙獎拔,不十年間,致位三孤;且複使之握重兵,居上游,其所委付,可謂重矣。而飛爵高祿厚,志滿意得,平昔功名之念,日以頹墮。今春虜寇大入,疆場騷然,陛下趣飛出師,以為掎角,璽書絡繹,使者相繼于道,而乃稽違詔旨,不以時發。久之,一至舒、蘄,匆卒複還。所幸諸帥兵力自能卻賊,不然,則其敗撓國事,可勝言哉!厥後諸帥凱旋,飛獨無功。聖恩寬大,例有樞管之拜,寵數優渥,義當感激圖報,而飛方事矯飾,有識之士已譏其偽。」又言「竊見樞密副使岳飛頃由簡拔,委以節制,慨然似有功名之志,人亦以此稱之。數年之間,寵數頻仍,官兼兩鎮,秩視二府,乃始安于榮利,不復為國遠圖矣。故昨來被旨起兵,則固稽嚴詔,略至龍舒而不進;茲者銜命出使,則堅執偏見,欲棄山陽而不守。以飛平昔不應至是,豈其忠衰於君,誠如古人之謂耶?臣又聞飛自登樞管,鬱鬱不樂,日謀引去,以就安閒,每對士大夫但言山林之適。其誠與偽固不得而知,然以陛下眷待之隆,委任之峻,不思報稱,遽為是計,亦憂國愛君者所不忍為也。」又言:「臣比論列樞密副使岳飛之罪,章已三上。陛下尊寵樞臣,眷眷然惟恐傷之,姑示優容,未加譴斥。臣謬當言責,安可但已。況其間一、二事,大虧忠節。若堅拒明詔,不肯出師,以玩合肥之寇。」又言:「今春虜犯淮西,張俊既全師遇敵,朝廷連降聖旨,趣飛來援;而逗遛不進,輒以道遠之餉為辭。大將之體國,固如是乎?陛下新命樞臣,處飛為副,超逾甚峻。正欲感勵其心,使飛改意激昂,尚蓋前失,而外為恭遜,情實飾奸。」又言:「頃者淮西之役,俊方力戰,而飛乃按兵不動。飛當是時豈以謂虜去國遠鬥,其鋒不可當,而欲避之乎?豈以謂坐觀成敗,而效卞莊刺虎之說乎?殆皆不然也。其意不過專務保江之計,而嫉淮西之成功耳!」

  熊克《中興小曆》曰:「初,上詔湖北宣撫使岳飛以兵援淮西。飛念前此每勝,複被詔還,乃以糧乏為辭。至是濠州已破,飛始以兵來援,張俊、秦檜皆恨之。」

  《王次翁敘紀》〔王伯庠撰〕曰:「紹興辛酉,虜人有飲馬大江之謀,大將張俊、韓世忠欲先事深入,惟岳飛駐兵淮西,不肯動。上以親劄趣其行者,凡十有七,飛偃蹇如故,最後又降親劄曰:『社稷存亡,在卿此舉!』飛奉詔,移軍三十裡而止,上始有誅飛意。」

  《野史》傳曰:「紹興十一年,兀術重兵攻淮西。飛念前此每勝,複被詔還,壯心己闌,且軋於和議,辭以乏糧。及濠梁已破,方以兵來援,張俊、秦檜皆恨之。」

  臣珂辨曰:「臣聞天下之難辨而易惑者,惟其跡之似也。小人之讒人也,固誣矣,而非竊取其似,則不足以欺人也。天下之人惟知其誣,而不知其所以誣,汲汲乎惜其人之不得為全人也,則又即其似而求有以蓋之。嗚呼!讒誣之似,果終足以欺人哉?欺有時而窮,則真者見矣。今乃不忍於一朝之未明,而求以蓋其非,使人見之,曰:『是天下之公論。』而亦其跡之似也,久而不明,真者泯矣。可以欺一時之人,而不可以欺萬世者,似也;可以蓋一時之非,而不可以蓋萬世者,亦似也。然則變真而讒以似,雖晦之,必彰之;舍真而蓋以似,雖愛之,實害之。

  然則輕重緩急之辨,固將何擇哉?以此而論,先臣淮西之誣,則逗遛違詔之辨尚可緩,而軋於和議之說,蓋所當先也。臣非敢先彼而後此也,逗遛之罪,小人之讒先臣也,固有甚明者證之;軋和之志,公論之蓋先臣也,其說易以惑天下,而亂先臣本心之真,此臣所以先辨也。

  先臣自金虜叛盟以來,嘗有誓不與俱生之志。獻北討之書,奪官而不悔;上謝赦之表,忤時而不忌。抗恢復之奏,則自期於渾瑊複唐之大功;辟屈己之議,則深指于秦檜謀國之不臧。嶽祠之盟,與將佐言者也,特首言其蹀血虜庭之願;蓮社之詩,與緇流言者也,猶不忘乎力扶王室之忠。甚而抒詠翠岩,勒題東松,書宜興之寺壁,紀湖東之軍次,是皆放懷景物,紓情幽曠,而二聖之還,三關之複,其志無往而不寓。造次必於君,言語必于國,天下至於今誦之,非臣之私言也。故高宗皇帝所賜禦劄有曰:『覽卿近奏,毅然以恢復為請,豈天實啟之,將以輔成朕志,行遂中興耶!』又曰:『比降親筆,喻朕至意。再覽卿奏,以渾瑊自期,正朕所望於卿者。』又曰:『得卿奏,言措置班師,機會誠為可惜。卿忠義許國,言辭激切,朕心不忘。』嗚呼!即此以論先臣之心,可以逗遛之說誣之乎?

  讒人之進言也,豺狼之威踞乎其前,軒冕之念勃乎其中,勢不得不枉它人,而庶幾尺蠖之一伸也。誠又念夫威未至於極,則人心之公論不可誣也,則亦盍求其似而言之乎?先臣位三孤,開兩鎮,運籌樞府,視秩相庭,其爵穹矣,其位隆矣,其祿厚矣,則吾加以『志滿意得』,『不復為國遠圖』之,人庶幾信之。而猶懼其言之不足以欺人也,則先稱以『敢毅』,又稱以『有功名之志』,終則以為先臣之平昔不應有是。抑使天下之淺心者從而窺之,徒見其爵之誠穹,位之誠隆,祿之誠厚,則亦竊意其遠圖之怠,非複前日,而我言之或信。剡騰六奏,貫穿一亂,先後皆是言也。

  天下之人惟其不知淮西之事顛末甚明,具在禦劄,而惑於讒人之似,意其或有是也,則深愛先臣之忠,而惜其不得以全其忠,乃深思而旁求之,則曰:『朱仙之戰也,兩河忠義同為響應,虜酋腹心皆受密約,兀術棄京而卻走,韓常遣使而請降,功垂成而亟班師,反墮于奸臣通虜之約,或者其壯心已闌而不前乎?』反復而疑之,則又曰:『河南之複也,彼既先料其叛盟矣,抗疏而言之,因表而見之,漫不我聽,故地複失。前轍可觀,而又惟屈己之是求,或者軋於和議而不至乎?』嗚呼!是二者之說,無一而可也。抑皆竊取先臣之似,而不忍於一朝之未明,且莫知其讒之實不然也。是求以蓋先臣之非,而適所以益先臣之非;求以明先臣之忠,而適所以累先臣之忠者也。委質而事君,抑君有命,而謂吾志之闌,且咎其不聽已驗之說,嚴詔遝至,跬步不易,是可謂之忠乎?如是則止沸而揚湯,救火而抱薪,尚何非之可蓋。

  抑臣考之,虜之犯淮西也,烽警方騰,羽檄未至,淮西蓋非先臣分地也,疑若可以晏然矣。使小丈夫處此,則曰:『吾惟求保吾境,盡吾職而已,何暇以議其它。』而先臣激發忠憤,首抗奏疏,歷數虜酋之不道,願備戎車之先驅,請會諸將擊賊,以必成功。故禦劄首曰:『昨得卿奏,欲合諸帥兵破敵,備見忠誼許國之意,嘉歎不已。今虜犯淮西,張俊、楊沂中、劉錡已並力與賊相拒。卿若乘此機會,亟提兵會合,必成大功。』此蓋奏至之第一劄也。然則東下會合,蓋因先臣之請而許之,奎畫煌煌,匪臣所得而托言也。況是時先臣未奉出師之詔,既思虜穴必虛,乞搗京、洛,以制其弊,又恐急於退虜,乞出蘄、黃,以議攻卻。其拳拳憂國,至於一日而兩奏,載在禦劄,尤為明著,初未嘗以非己責而自安也。

  今有巨室焉,紀綱左右,各司其職,適有外侮,而他僕越職以求禦,且複殫智慮,竭謀畫,以為應之之策,則必其愛主之心特切,而衛上之志甚勤。使其主從而聽之,促之以前,則反傲然而不行,是豈人之情哉?使其謂主不己知,則勿請;所以請者,則其無是心也。是僕也,非病狂喪心,安肯自請而自止,以激其主之怒哉?即小而論大,則先臣之無是二者之心也,則亦無是請也;有是請也,則逗遛之誣也,亦可迎刃而解矣。

  況夫臆度之說,孰如親見之審;疑似之跡,孰如已行之驗。十年冬,司農少卿高潁自陳,欲裨贊岳飛十年連結河朔之謀,措置兩河、京東忠義軍馬,為攻取計。蓋已在朱仙班師之後也,使壯心果闌,則潁肯為此請耶?十一年秋,先臣行楚州按兵,俊將城楚,而先臣曰:『吾曹當戮力以複中原,何至為城守計耶?』卒以此忤俊。蓋已在淮西援濠之後也,使軋於和議,則先臣肯出此言耶?籲!亦明矣!

  雖然,猶不可不申之以辨也。何則?張憲之獄,在行府鍛煉極矣,而無一語以及先臣,所誣以通書者,先伯臣雲也。張俊一紙之奏方上,而秦檜遽下先臣于獄,初無可證之事也。按坐兩月,廷尉不知所問,反而思之,柏台嘗有是六秦也。又其中逗遛之說,或可以致其罪也。乃劄下制獄,令以此語詰先臣,雖先臣之辨甚明,而莫之省也。王俊所告,非此也;張憲自誣,亦非此也。即初揆終,了不相涉,先臣何罪而至此哉?先臣之就逮,乃十月之十三日,而此劄之下,乃十二月之十八日。其間相距兩月,秦檜之所以旁求而成其罪者,蓋無所不至矣,而僅能得此,又安可以不辨。

  臣按先臣被罪,尚書省敕牒之全文曰:『淮西之戰,一十五次被受禦劄,坐觀勝負。』嗚呼!禦劄之有十五,固也,抑不觀其時乎?前奏未上,而後命遝至,出師之命雖在正月,而至以二月九日。時先臣以寒嗽在告,即以十一日力疾出師,故十九日禦劄有曰:『得卿九日奏,已擇定十一日起發,往蘄、黃、舒州界。』以此見先臣之出師,實無留滯,奉詔三日而行爾。自鄂而蘄、黃,自蘄、黃而舒、廬,皆以背嵬親為先驅。虜方在廬,望風退遁,還軍于舒。複來窺濠,又次定遠,虜複引去,蓋三月之中旬也。是時先臣聞命即行,首尾僅月餘,往來道裡,不止數千,計其時日,亦可見矣,而徒以其詔之多而罪之,哀哉!先臣之不幸也。

  檜之所以誣先臣者,以稽違禦劄,臣不敢以它證,請以檜所誣者證之。先臣淮西之誣,其目有四:一曰逗遛違詔,二曰辭以乏糧,三曰不攜重兵,四曰緩於救濠。臣請舉而枚辨之。

  逗遛軍次以違詔,檜之誣也。而十九日禦紮之連文曰:『聞卿見苦寒嗽,乃能勉為朕行,國爾忘身,誰如卿者!』然則先臣之所謂逗遛者何在?況請會兵而破敵,先臣實啟之,苟憚於行,則何為上剡奏,以自形其怯乎?故獎諭之詔曰:『淮東之軍且出其後,沔鄂之眾複來自南,合吾仁義之師,當彼殘暴之寇。』則先臣非逗遛矣。

  托乏糧以拒詔,亦檜之誣也。而三月十三日之禦劄有曰:『卿聞命,即往廬州。遵陸勤勞,轉餉艱阻,卿不復顧問,必遄其行。非一意許國,誰肯如此。』然則先臣之所謂托者何在?況請漕臣而從軍,先臣實啟之,苟志於托,則何至召它人,以自窺其偽乎?故褒嘉之劄又曰:『中興基業,在此一舉』,『卿之此行,適中機會』。則先臣又未嘗它辭矣。

  先臣奉詔出師,以大軍為緩,親以背嵬騎兵為之先驅。其赴援之急,亦可知也,而俊乃譖先臣以攜兵為寡。曾不知南薰門之戰,以八百人破王善五十萬者,先臣也;朱仙鎮之對壘,以五百騎破兀術十萬者,亦先臣也。況背嵬之士,先臣之親軍也,潁昌、朱仙,皆以是軍取勝,而八千餘騎亦不可謂寡矣。是時俊命楊沂中以全軍驅濠之餘虜,而遇伏大敗,殿前之兵幾殲焉,亦宜乎其以先臣之兵為寡也。俊既素懷怯敵之心,而反以寡病先臣,不亦哀哉!

  兀術既遁,先臣還軍舒州,以俟進止,而兀術用酈瓊計,複窺濠州。三月初四日,先臣聞警,不俟詔,麾兵而救之。兀術蓋以初八日破濠,而先臣先四日已赴援矣,則警報固未上聞,而詔合亦未至,其時日之序,又可考也。而俊乃譖先臣以救濠為緩,曾不知李成據襄陽,聞軍至而遽遁者,先臣也,劉麟寇廬州,見嶽幟而亟走者,亦先不可謂緩矣。是時張俊以大兵駐黃蓮,去濠六十裡而不能救,無以藉口,亦宜乎其以先臣之兵為緩也。俊既坐收退虜之功,而反以緩譖先臣,其冤抑甚焉!

  俊蓋初以前途糧乏誤先臣,而先臣不聽,鼓行而進。及禦劄有『不復顧問』之語,俊意先臣漏其書之言於上,而譖害之意成矣。當時先臣得罪,尚書省敕牒之全文,固出於一時酷吏之手;而俊之遣先臣書,稱前途乏糧,以誤先臣者,亦備載不遺,蓋亦自有不能掩也。

  萬俟卨患獄之不竟,遂命元龜年以行軍之時日雜定之。檜及先收禦劄于左藏南庫,將滅其跡,幸而終未泯於兇焰,故其次第時日,猶有考也。宸翰之首,臣故複以甲子系日,而不敢以重複為嫌,蓋欲其昭明而易見。試即而驗之,初未嘗有暇日也,奈何謂之逗遛。

  至於王次翁之《敘記》,其為誣罔,尤為昭灼。方兀術之來,張俊以兵拒於柘皋,蓋已逼江矣,『先事深入』之謀果何在?先臣駐兵江夏,未嘗在淮西也,親劄十五耳,而增其二,『社稷存亡,在卿此舉』之詔,元未嘗有也。『奉詔,移軍三十裡而止』,自鄂而廬,自廬而舒,自舒而濠,果三十裡乎?身居政地,瞢如不知,而徒以口舌置人於死地,先臣真不幸哉!臣竊惟高宗皇帝留意戎昭,未嘗頃刻忘,故一日而拜數詔者有之,一事而降數旨者有之。隨、鄧、襄陽之戰,禦劄凡四,淮西、宛、葉之捷,禦劄凡七,虜人叛命,再寇河南,複故疆,援劉錡,首尾兩月餘,奉禦劄者又二十有三焉,豈獨以拜命之多,而謂之逗遛乎?冤哉!先臣之忠如此,而不得白,此臣所以泣血而辨,千載而下,信史庶乎其有考也。

  臣重惟先臣得罪之後,秦檜使其親党王會搜刮囊橐,自尚方所賜之外,無儋石之儲,賜書數篋,先已舉而束之左藏南庫,非惟龍翔鳳翥之文,秘而不耀,而一時廟謨所以密授先臣者,殆泯沒而無聞於世。先父臣霖猥蒙親擢,攝貳匠監,露章陳請,願複賜還。孝宗皇帝慨念故臣,亟降俞旨,此臣家之所以複得寶藏,而竊窺神算于雲章之表。

  臣按秦檜當時醞之禍也,蓋欲屏去先臣所拜之宸翰,如綦崇禮所被之詔,以泯其跡,而使先臣之忠,終於莫辨。何以言之?宸章聖畫,固非人間所得而易見,先臣幸以尺寸功,攀附依乘,故得拜此寵渥。誠使得罪,亦當上之秘府,與天球、河圖並寶而無窮。檜乃敢置之有司之藏,其不臣之心,亦可見矣。一時指為先臣之汙,秘衛不恪,迄今蠹魚、蝸牛之侵,雖重飾而嚴護,猶有遺跡。臣每捧讀,輒哽涕而不自勝。抑猶有大幸者,淮西一十五劄並存而不失爾,故臣得以逐時日,敘次第而刊之石,以傳萬世,不然,則先臣之誣,尚何以為據依而辨之。嗚呼!檜雖欲泯之,而天不泯之,是留以賜臣家,而使先臣之事有所據依而辨明也。哀哉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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