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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道篇 第十二


  有亂君,無亂國;有治人,無治法。羿之法非亡也,而羿不世中;禹之法猶存,而夏不世王。故法不能獨立,類不能自行,得其人則存,失其人則亡。法者,治之端也;君子者,法之原也。故有君子,則法雖省,足以徧矣;無君子,則法雖具,失先後之施矣;不能應事之變,足以亂矣。不知法之義而正法之數者,雖博傳,臨事必亂。故明主急得其人,而暗主急得其勢。急得其人,則身佚而國治,功大而名美,上可以王,下可以霸。不急得其人而急得其勢,則身勞而國亂,功廢而名辱,社稷必危。故君人者,勞于索之,而休於使之。《書》曰:「惟文王敬忌,一人以懌。」此之謂也。

  合符節、別契券者,所以為信也;上好權謀,則臣下百吏誕詐之人乘是而後欺。探籌投鉤者,所以為公也;上好曲私,則臣下百吏乘是而後偏。衡石稱縣者,所以為平也;上好傾覆,則臣下百吏乘是而後險。鬥斛敦概者,所以為嘖也;上好貪利,則臣下百吏乘是而後鄙。豐取刻與,以無度取於民。故械數者,治之流也,非治之源也;君子者,治之源也。官人守數,君子養源。源清則流清,源濁則流濁。故上好禮義,尚賢使能,無貪利之心,則下亦將綦辭讓,致忠信,而謹于臣子矣。如是,則雖在小民,不待合符節、別契券而信,不待探籌投鉤而公,不待衡石稱縣而平,不待鬥斛敦概而嘖。故賞不用而民勸,罰不用而民服,有司不勞而事治,政令不煩而俗美,百姓莫敢不順上之法,象上之志,而勸上之事,而安樂之矣。故籍斂忘費,事業忘勞,寇難忘死,城郭不待飾而固,兵刃不待陵而勁,敵國不待服而詘,四海之民不待令而一,夫是之謂王乎!《詩》曰:「王猷允塞,徐方既來。」此之謂也。

  請問為人君?曰:「以禮分施,均徧而不偏。」請問為人臣?曰:「以禮待君,忠順而不懈。」請問為人父?曰:「寬惠而有禮。」請問為人子?曰:「敬愛而致文。」請問為人兄?曰:「慈愛而見友。」請問為人弟?曰:「敬詘而不苟。」請問為人夫?曰:「致功而不流,致臨而有辨。」請問為人妻?曰:「夫有禮,則柔從聽侍,夫無禮,則恐懼而自竦也。此道也,偏立而亂,俱立而治,其足以稽矣。」

  「請問兼能之奈何?」曰:「審之禮也。古者先王審禮以方皇周浹於天下,動無不當也。故君子恭而不難,敬而不鞏,貧窮而不約,富貴而不驕,並遇變應而不窮,審之禮也。故君子之于禮,敬而安之,其於事也,徑而不失;其於人也,寡怨寬裕而無阿;其所為身也,謹修勑而不危;其應變故也,齊給便捷而不惑;其於天地萬物也,不務說其所以然而致善用其材;其於百官之事、伎藝之人也,不與之爭能而致善用其功。其侍上也,忠順而不懈,其使下也,均徧而不偏,其交遊也,緣義而有類,其居鄉里也,容而不亂。是故窮則必有名,達則必有功,仁厚兼覆天下而不閔,明達用天地理萬變而不疑,血氣和平,志意廣大,行義塞於天地之間,仁知之極也。夫是之謂聖人,審之禮也。」

  請問為國?曰:「聞修身,未嘗聞為國也。君者,儀也,儀正而景正。君者,盤也,盤圓而水圓。君者,盂也,盂方而水方。君射則臣決。楚莊王好細腰,故朝有餓人。故曰:聞修身,未嘗聞為國也。君者,民之源也。源清則流清,源濁則流濁。故有社稷者而不能愛民,不能利民,而求民之親愛己,不可得也。民之不親不愛,而求其為己用,為己死,不可得也。人不為己用,不為己死,而求兵之勁,城之固,不可得也。兵不勁,城不固,而求敵之不至,不可得也。敵至而求無危削、不滅亡,不可得也。危削滅亡之情,舉積此矣,而求安樂,是狂生者也。狂生者不胥時而落。故人主欲強固安樂,則莫若反之民;欲附下一民,則莫若反之政;欲修政美國,則莫若求其人。彼或積蓄而得之者不世絕。彼其人者,生乎今之世,而志乎古之道。以天下之王公莫好之也,然而於是獨好之;以天下之民莫欲之也,然而於是獨為之。好之者貧,為之者窮,然而於是獨猶將為之也,不為少頃輟焉。曉然獨明于先王之所以得之,所以失之,知國之安危臧否,若別白黑。是其人者也,大用之則天下為一,諸侯為臣;小用之則威行鄰敵,縱不能用,使無去其疆域,則國終身無故。故君人者愛民而安,好士而榮,兩者無一焉而亡。《詩》曰:『價人維藩,大師維垣。』此之謂也。」

  道者何也?曰:君道也。君者何也?曰:「能群也。」「能群也者何也?」曰:善生養人者也,善班治人者也,善顯設人者也,善藩飾人者也。善生養人者人親之,善班治人者人安之,善顯設人者人樂之,善藩飾人者人榮之。四統者俱而天下歸之,夫是之謂能群。不能生養人者,人不親也;不能班治人者,人不安也;不能顯設人者,人不樂也;不能藩飾人者,人不榮也。四統者亡,而天下去之,夫是之謂匹夫。故曰:道存則國存,道亡則國亡。省工賈,眾農夫,禁盜賊,除奸邪,是所以養生之也。天子三公,諸侯一相,大夫擅官,士保職,莫不法度而公,是所以班治之也。論德而定次,量能而授官,皆使其人載其事,而各得其所宜。上賢使之為三公,次賢使之為諸侯,下賢使之為士大夫,是所以顯設之也。修冠弁衣裳,黼黻文章,雕琢刻鏤,皆有等差,是所以藩飾之也。故由天子至於庶人也,莫不騁其能,得其志,安樂其事,是所同也。衣暖而食充,居安而遊樂,事時制明而用足,是又所同也。若夫重色而成文章,重味而成珍修,是所術也。聖王則術以明辨異,上以飾賢良而明貴賤,下以飾長幼而明親疏。上在王公之朝,下在百姓之家,天下曉然皆知其所非以為異也,將以明分達治而保萬世也。故天子諸侯無靡費之用,士大夫無流淫之行,百吏官人無怠慢之事,眾庶百姓無奸怪之俗,無盜賊之罪,其能以稱義徧矣。故曰:「治則衍及百姓,亂則不足及王公。」此之謂也。

  至道大形。隆禮至法則國有常,尚賢使能則民知方,纂論公察則民不疑,賞克罰偷則民不怠,兼聽齊明則天下歸之。然後明分職,序事業,材技官能,莫不治理,則公道達而私門塞矣,公義明而私事息矣。如是,則德厚者進而佞說者止,貪利者退而廉節者起。《書》曰:「先時者殺無赦,不逮時者殺無赦。」人習其事而固。人之百事,如耳目鼻口之不可以相借,官也職分而民不探,次定而序不亂,兼聽齊明而百事不留。如是,則臣下百吏至於庶人,莫不修己而後敢安止,誠能而後敢受職。百姓易俗,小人變心,奸怪之屬莫不反愨,夫是之謂政教之極。故天子不視而見,不聽而聰,不慮而知,不動而功,塊然獨坐,而天下從之如一體,如四胑之從心,夫是之謂大形。《詩》曰:「溫溫恭人,維德之基。」此之謂也。

  為人主者,莫不欲強而惡弱,欲安而惡危,欲榮而惡辱,是禹、桀之所同也。

  要此三欲,辟此三惡,果何道而便?曰:在慎取相,道莫徑是矣。故知而不仁,不可;仁而不知,不可。既知且仁,是人主之寶也,而王霸之佐也。不急得,不知,得而不用,不仁。無其人而幸有其功,愚莫大焉。今人主有六患:使賢者為之,則與不肖者規之;使知者慮之,則與愚者論之;使修士行之,則與污邪之人疑之。

  雖欲成立,得乎哉?譬之是猶立直木而恐其景之枉也,惑莫大焉。《語》曰:「好女之色,惡者之孽也;公正之士,眾人之痤也;循乎道之人,污邪之賊也。」今使污邪之人論其怨賊,而求其無偏,得乎哉?

  譬之,是猶立枉木而求其景之直也,亂莫大焉。故古之人為之不然,其取人有道,其用人有法。取人之道,參之以禮;用人之法,禁之以等。行義動靜,度之以禮;知慮取捨,稽之以成;日月積久,校之以功。故卑不得以臨尊,輕不得以縣重,愚不得以謀知,是以萬舉不過也。故校之以《禮》,而觀其能安敬也;與之舉措遷移,而觀其能應變也;與之安燕,而觀其能無陷也;接之以聲色、權利、忿怒、患險,而觀其能無離守也。

  彼誠有之者與誠無之者,若白黑然,可詘邪哉?故伯樂不可欺以馬,而君子不可欺以人,此明王之道也。人主欲得善射,射遠中微者,縣貴爵重賞以招致之,內不可以阿子弟,外不可以隱遠人,能中是者取之。是豈不必得之之道也哉?雖聖人不能易也。

  欲得善馭及速致遠者,一日而千里,縣貴爵重賞以招致之,內不可以阿子弟,外不可以隱遠人,能致是者取之,是豈不必得之之道也哉?雖聖人不能易也。欲治國馭民,調壹上下,將內以固城,外以拒難,治則制人,人不能制也;亂則危辱滅亡可立而待也。然而求卿相輔佐,則獨不若是其公也。案唯便嬖親比己者之用也,豈不過甚矣哉!故有社稷者,莫不欲強,俄則弱矣;莫不欲安,俄則危矣;莫不欲存,俄則亡矣。

  古有萬國,今有數十焉,是無他故,莫不失之是也。故明主有私人以金石珠玉,無私人以官職事業。是何也?曰:本不利於所私也。彼不能而主使之,則是主暗也;臣不能而誣能,則是臣詐也。主暗於上,臣詐於下,滅亡無日,俱害之道也。夫文王非無貴戚也,非無子弟也,非無便辟也,倜然乃舉太公于州人而用之,豈私之也哉?以為親邪?則周姬姓也,而彼薑姓也。以為故邪?則未嘗相識也;以為好麗邪?則夫人行年七十有二,齫然而齒墜矣。然而用之者,夫文王欲立貴道,欲白貴名,以惠天下,而不可以獨也。非於是子莫足以舉之,故舉是子而用之。於是乎貴道果立,貴名果明,兼制天下,立七十一國,姬姓獨居五十三人。周之子孫苟不狂惑者,莫不為天下之顯諸侯,如是者,能愛人也。故舉天下之大道,立天下之大功,然後隱其所憐所愛,其下猶足以為天下之顯諸侯。故曰:「唯明主為能愛其所愛,暗主則必危其所愛。」此之謂也。

  牆之外,目不見也;裡之前,耳不聞也;而人主之守司,遠者天下,近者境內,不可不略知也。天下之變,境內之事,有弛易齵差者矣,而人主無由知之,則是拘脅蔽塞之端也。耳目之明,如是其狹也;人主之守司,如是其廣也;其不可以不知也,如是其危也。然則人主將何以知之?曰:「便嬖左右者,人主之所以窺遠收眾之門戶牖向也,不可不早具也。」

  故人主必將有便嬖左右足信者然後可,其知惠足使規物,其端誠足使定物,然後可,夫是之謂國具。人主不能不有游觀安燕之時,則不得不有疾病物故之變焉。如是,國者,事物之至也如泉源,一物不應,亂之端也。故曰:「人主不可以獨也。」卿相輔佐,人主之基杖也,不可不早具也。故人主必將有卿相輔佐足任者然後可,其德音足以鎮撫百姓,其知慮足以應待萬變,然後可,夫是之謂國具。四鄰諸侯之相與,不可以不相接也,然而不必相親也,故人主必將有足使喻志決疑于遠方者然後可,其辯說足以解煩,其知慮足以決疑,其齊斷足以距難,不還秩,不反君,然而應薄扞患足以持社稷,然後可,夫是之謂國具。故人主無便嬖左右足信者之謂暗,無卿相輔佐足任者謂之獨,所使于四鄰諸侯者非其人,謂之孤。孤獨而晻謂之危。國雖若存,古之人曰亡矣。《詩》曰:「濟濟多士,文王以寧。」此之謂也。

  材人,願愨拘錄,計數纖嗇,而無敢遺喪,是官人史吏之才也。修飾端正,尊法敬分,而無傾側之心,守職循業,不敢益損,可傳世也,而不可使侵奪,是士大夫官師之材也。知隆禮義之為尊君也,知好士之為美名也,知愛民之為安國也,知有常法之為一俗也,知尚賢使能之為長功也,知務本禁末之為多材也,知無與下爭小利之為便於事也,知明制度、權物稱用之為不泥也,是卿相輔佐之材未及君道也。能論官此三材者而無失其次,是為人主之道也。若是,則身佚而國治,功大而名美,上可以王,下可以霸,是人主之要守也。人主不能論此三材者,不知道此道,安值將卑執出勞,並耳目之樂,而親自貫日而治詳,一內而曲辨之,慮與臣下爭小察而綦偏能,自古及今,未有如此而不亂者也。是所謂「視乎不可見,聽乎不可聞,為乎不可成」,此之謂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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