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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變色續談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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約莫離那堆松樹有二三百步遠近,山勢越走越高。再低頭看那堆松樹時,形式仿佛一個絕大的鳥巢,周圍用松樹堆砌得又像一隻大碗,中間鋪著絨也似的枯草,我不禁失聲呼道:「先生,那不是叫化子做的房子麼?」 我這句話才呼出口,蒙師還不曾回答,猛聽得驚天動地的一聲大嗥,一隻牯牛般大的斑毛老虎,隨著那嗥聲,從樹堆裡一躥,到了樹外青草地上,正抬頭四望。視線還沒射到我師徒身上,蒙師已拖了我胳膊,向這邊山下便跑。幸虧我小時在鄉下爬山越嶺慣了,心裡又沒存著恐懼的念頭,能跑得很快。倒是蒙師,因為知道這東西不是好玩意兒,拖著我跑過十來步之後,就漸漸地跑不動了,口裡只顧一迭連聲地催我快跑,自己卻爬爬跌跌地踉蹌逃到山下。 手中羅盤也沒有了,腳上鞋子也不知在什麼時候跑掉了一隻,身上穿的一件藍竹布長衫,終年所賴以做彰身之具的,前後都被荊棘鉤破了好幾條裂口,一副慣受雨打風吹,紫醬色的臉膛,就仿佛新從灰色染缸裡改染了顏色的。但是蒙師雖嚇成了這個樣子,而平日尊嚴的態度,仍竭力地保持,不肯改變,喘息略平了些,便正色說道:「老虎睡在它窠裡,若不是你這東西高喉嚨、大嗓子地叫喚,怎麼會把它驚醒起來?以後務須記著,在山裡見著這種虎窠,萬不可高聲大叫,只趕緊往下山逃跑便了。」 我聽了這種教訓,口裡不敢說什麼,心想:「你剛才還說這茶杯粗細的松樹,不是砍了做柴燒,不能做什麼用。于個便怪我不該高喉嚨、大嗓子地叫喚。」 遂故意問道:「先生的羅盤呢?此刻不看地了,還是給我提著吧。」 蒙師也不知道我是故意這麼問的,不覺長歎了一聲道:「可惜,可惜,那羅盤在我手裡,用了二十年,想不到今日丟在這山裡。這一隻單邊鞋子,穿在腳上,比赤腳還不好行走,這都是吃了你那一聲喊的虧。」 我回頭看山上,一些兒動靜沒有,便說道:「鞋子、羅盤一定掉在不遠的地方,我們何不回頭去尋找一番呢?」 蒙師立時又變了顏色,向我叱道:「你這不是去尋鞋子,竟是要去尋死了。」 我不敢再說,又一同回到昨夜歇宿的飯店裡,蒙師對店夥說了所見的情形,店夥也驚得吐舌搖頭道:「險呀!險呀!怪道這孽畜近來沒出來傷人,原來在這山裡生了小虎。」 蒙師問道:「我們並不曾看見有小虎,你何以知道在這山裡生了小虎?」 店夥道:「雄虎不能做窠,只是野宿。雌虎在將要生小虎的前一月,就銜著山裡的小樹,堆一個鳥窠也似的東西,周圍都有七八尺高,更銜些枯草在裡面,臨產的時候,就將小虎產在窠裡,以免自己出外覓食去了,有旁的野獸來侵害小虎。小虎不到滿月,腳力不足,不能躥出窠外,也免得無知無識的小虎乘雌虎不在跟前,四處亂走,自衛的力量不足,見傷於人或旁的獸類。」 蒙師問道:「何以在生小虎的時候,不出來傷人呢?」 店夥道:「老虎這東西,真不愧為獸中之王,當沒有產下來以前,看它打算在哪一座山裡做窠,必先在那山附近傷害不少的人畜,使一般人都害怕,不敢到那裡山去。它已經生產了小虎,便不在附近傷害人畜了,因為恐怕傷害的人一多,就難免地方人不請獵戶入山驅除它,到了那時,它自己即算能逃得了,窠裡的小虎,必萬無生理。」 蒙師點頭笑道:「原來獸類也有這般智計,只是你怎生知道的呢?」 店夥笑道:「我家三代當獵戶,我也當了半世,近來因地方不安靖,團防局禁止我們在裡開槍,我才致業,在這裡當夥計。」 蒙師道:「那虎窠裡面並不十分寬大,上面又沒東西遮蓋,若裡面有小虎,我們怎麼看不見呢?」 店夥笑道:「裡面決不會沒有小虎,只因墊在窠裡的枯草,很軟很厚,又是黃色,小虎躲在草裡,休說遠望難得分明,就是走到跟前去看,也不容易一眼就看得出來。雌虎銜這種黃色的枯草墊窠,就是要使人不能隨便看出。」 蒙師問道:「生了小虎之後,它既不肯傷人,然則我們剛才不逃跑,也不要緊麼?」 店夥連連搖頭道:「怎麼不要緊,它不傷人,是不在附近尋人畜傷害。你們到了它窠跟前,它若不傷你們,不怕你們去捉它的小虎嗎?虧得你們逃得快,不然豈但受傷,連性命也得送掉。好在於今已不禁開槍了,且等我去邀合幾家獵戶,把這孽畜趕走,捉得一兩隻小老虎,也就夠本了。」 蒙師喜道:「好極了,你們到山裡去打老虎,我拜未你留留神,我一隻羅盤、一隻鞋子,都掉在那山裡,你看見就請替我拾起來,我重重地謝你二百文錢。」 店夥笑著說道:「你以為上山打虎,是一樁隨便的事嗎?正是性命相撲的勾當,就是有一百兩黃金在地下,有誰敢分心去拾起。」 蒙師聽了,也自覺是不達時務的話,便沒精打采地帶了我回家。後來聽得有人說,那店夥就在這日下午,邀了幾個有名的獵戶,到那山裡尋虎時,只剩了一個空洞無物的虎窠,雌虎已將小虎銜往別處餵養去了。 第三次所遇,就更是險而又險了。我住在長沙東鄉,附近十里以內沒有高山,本來不會有老虎,只是離我處二十多里,有一座藏虎最多的高山,名叫隱居山。隱居山因為多虎,時常出來傷害行人和砍柴的人。住在隱居山底下的農人,又沒力量上山將虎盡數殲除,只得於每年九十月之間,在天氣接連晴朗了好幾日之後,滿山的荊叢草莽都已乾枯了,就大家約好,趁這日刮著大風的時候,大家乘風縱火。同時用許多人,拿許多火把將四周的荊叢草莽點起來,延燒得滿山通紅,烈焰沖天,幾晝夜不熄。 是這麼一燒,以為山中所有的老虎,沒地方藏躲,也沒地方逃避,必然都葬身火窟了。其實大謬不然,被這種野火燒死的,只有一小部分不甚兇悍的小野獸,如獐子、麂子等等不能傷人的東西。休說燒不著頭等兇惡的虎豹,就是豺狼、野豬之類二三等兇惡的野獸,充其量也只能傷損它幾根毫毛,於生命是絕無妨礙的。不過因有這麼一燒,在荊叢草莽不曾發芽再長起來以前,虎豹存身不住,是不能仍在山中涵淹卵育的。 當縱火燒山的時候,虎豹自然是不顧性命地沖出火線。這一沖出來,正是慌不擇路,凡在隱居山周圍數十里的地方,這燒山時期以後,隨處皆可以發現老虎傷人害畜的事故。也有三四隻老虎成群結隊,向一處地方奔逃,也就在一處地方停留的;也有兩隻同到一處地方,一隻停留不去,一隻不停就跑的。這種被燒得逃出來的老虎,比尋常老虎的性質不同,尋常老虎喜藏匿在叢茅之中,最不肯在樹木多的所在坐臥。據老獵戶說,虎性愛潔,很把自己身上的斑毛看得重,稍為污穢的地方,決不肯躺下去睡。樹枝為鳥雀棲息之所,老虎怕鳥雀的屎掉在自己的斑毛上,因此不肯在樹木的地方坐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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