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向愷然 > 江湖異聞錄 | 上頁 下頁 |
| 好奇歟好色歟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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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屋裡有點兒燈光露出來,看見大門以內,便是磚石鋪成的天井。走過天井,有三級的階石,階石安著格門,格門的上半截是用紙糊的,格門關得很緊,尤物牽了我手,從階簷左邊轉進了客堂。客堂中間,懸著一盞舊式的白蓋玻璃燈,點著極不明亮,僅能照著人走路,不至於碰翻桌椅,撞傷頭額。客堂裡所陳設的,是些什麼東西,一則沒有閑眼光、閒心思去看;二則燈光既不明亮,唯恐腳底下著什麼,只顧低頭仔細,跟著尤物走到客堂後面。她用很嬌小的聲音說道:『當心些,上扶梯。』我說:『你自己當心吧,我男子漢是不怕的。』 「二人仍拉著手,上了扶梯,她摔開我的手,先進房把燈光捏大了,照得那間房如雪洞一般。在黑暗地方混了好一會兒,這時重睹光明,精神都覺得陡然煥發起來。房中的陳設,半中半西,無一件物事不精潔,四壁裡糊得雪白,房中安放一張西餐長方桌,雪白的桌布上,擺著兩個夕陽花瓶,都插滿了鮮花。餐桌四圍安放六把靠椅,前面臨窗安著兩張躺椅,一張大方茶几,左邊一張紅木玻璃衣櫥,玻璃擦得透亮。上首的鐵床,被褥帳帷,都像很有考究的。我思量這樣天仙般的美人,無論陳設如何精美的房屋,她都居之無愧。於今她住的這房間,只精潔而不富麗,她若遇著一個真能憐香惜玉的人,必然要替她抱屈。 「我進房就脫去了馬褂,跟上來的老婆子接著往衣架上一搭,我坐在右邊一張藤塌上,尤物送紙煙、洋火過來,我便拉她同坐。我這時心裡既已決定她是個住家野雞,遂問她姓什麼,叫什麼名字。她低頭只是笑,我連問了幾句,老婆子端了一杯茶來,咬著她的耳根,唧噥了幾句,她不答我的問,反問我道:『要用甚點心麼?請趁早說出來,這地方一過了十點鐘,便什麼也買不著了。』 「我初到上海的時候,曾和人同打過野雞,野雞接著了客,照例是要敲客人的東西吃,我想她這問我要用甚點心,就是教我買東西給她吃的意思。我一高興,自然不計較用錢多少,隨問老婆子道:『這時候叫菜來得及麼?』老婆子連聲應道:『來得及,來得及,少爺要叫什麼菜?請寫出來,好去叫。』我打算叫婦人在一塊兒吃,也懶得寫菜,對老婆子說:『請你去叫一席四塊頭的和菜來。』老婆子歡天喜地地去了,婦人坐在餐桌旁邊的靠椅上,笑容滿面地問我的姓名、年齡、籍貫,以及何事來上海,幹什麼事,住在什麼地方。東拉西扯地說個不了,真是口若懸河,並說得一口很流熟的普通官話,不像平常的堂子裡人只聽得滿口的什麼呀呀乎拆爛污,使我們外省人聽了納悶。 「那婦人一口氣和我談了約莫一小時,只有她問我,絲毫沒有給我問她的餘暇,忽下面門響,說是送菜的來了,不一會兒,老婆子領著一個酒菜館裡堂官模樣的人,提了兩大籃菜進來,大家七手八腳地搬開了花瓶,撤去桌布,大盤小碗擺滿了一桌。婦人問我:『用什麼酒?』我說:『聽便。』婦人打開紅木櫥,取了一瓶玫瑰酒,拿玻璃杯斟了,送給我面前笑道:『這塊兒的菜館,很是見笑,可說是沒一樣吃得上口的,少爺馬馬虎虎用點兒吧。』我看桌上的菜,是不甚好,用不著吃,只看了那不清爽的樣子,就知道不是出自上等廚司的手。不過我的目的既不在貪吃,不問是些什麼,也胡亂點綴一番,酒倒不錯,很喝了幾杯,幸虧這夜的酒喝得不多,不然也就免不了膽怯誤事了。 「我們剛吃喝玩樂,即聽得下面鈴鐺響,接連有人敲大門,敲的聲音卻不甚急,下面老婆子的口音,問了一句什麼人,門外答應的是男子,婦人一聽,臉上登時露出驚慌的神色,尤物的臉色也變了,婦人手足無所措的樣子,顫聲望著尤物說道:『怎麼今夜就回來了呢?你快把少爺藏起來,我下去支吾他,叫他慢些上來。』旋說旋急忽忽地走下樓去了。尤物急得走投無路似的,苦臉皺眉向我說道:『快些躲起來吧,我老爺回來了,我老爺回來了。』說時用眼四處尋覓藏躲的地方。 「我初見她們驚慌的情景,心裡也不免有些怦怦地跳,問她躲在什麼地方好。她指著床底下道:『暫且躲到這裡面去,好慢慢地設法放你走。』這時大門被敲得一片如雷的響,我猛然覺悟,原來是遇著仙人跳了,若真個往床底下躲藏起來,就鑽進她們的圈套了。我於今既不成奸,又不是盜,怕他什麼老爺?我且把馬褂穿上大大方方地坐在這裡等他,看他們怎生擺佈我。我當初打算跟從她的時候,原已打定了主意,若是仙人跳,就得懲治她們一番,這時既經明白是『仙人跳』了,便不由得氣往上沖,一伸手從衣架上取馬褂穿好。 「外面打門的聲更急,尤物也催躲得更急,我鼻孔裡『哼』了一聲,更不說什麼,尤物在旁邊急得跺腳哭起來,我從容從馬褂口袋裡,摸出一支雪茄煙來,自擦洋火吸著,像是沒有這回事。尤物竟用手來拖我,我把她向藤塌上一推,冷笑道:『你坐著吧,不要白勞神了,我正要會會你的老爺,你瞎怕些什麼呢?』她順著我推的勢力,往樓板上一跪,哭道:『少爺怎麼忍心害我呢?我實在是因愛少爺的人物,以為老爺昨日才到蘇州去了,今夜不會轉來,沒想到回得這麼急,等歇他上來,少爺見了他不要緊,我和太太的性命,就都送在少爺手裡了。我和太太愛少爺,少爺忍心害我們的性命嗎?少爺若嫌床底下不好躲,就請躲到隔壁太太房裡去也使得。』 「她邊哭邊哀求這些話的時候,那種可憐的樣子,不問什麼鐵石心腸的人聽了、見了,也不能不動心,不能不相信。我一時竟把她當實在話了,問到太太房間,走哪裡去。她才爬起身,指著紅木櫥當頭道:『門在那裡。』我已要向那門跟前走了,忽然扶梯上有幾個人一陣跑上樓的腳聲,來勢兇猛得很,我陡然轉念,藏躲已來不及了,沒得被他們搜尋出來,反餒了我自己的氣,急轉身拖出靠椅面朝房門坐下,蹺起腿,揚起頭,吸雪茄煙。 「尤物見哀求無效,下面的人已上來了,突然改變了態度,湊攏來要坐在我腿上,我已明白,這又是一種栽誣的辦法,一手推去,早推開了幾尺遠。在這個當兒,房門口跑進三個男人,已都一片聲問怎麼。我看走前面的年紀四十多歲,長條身材,衣服甚是齊整,神情氣派,倒像一個候補小老爺。後面跟著兩個,都是跟班模樣,一個就是在丹桂茶園看見夾衣包的。 「那裝老爺的跑進房,望了我一眼,厲聲向尤物問道:『這是什麼人?』尤物掩面哭起來,那老爺對準尤物的臉上,舉手就是一個耳巴,口裡罵道:『混賬忘八蛋,好大的狗膽。』遂指揮兩個跟班對我喝道:『快給我把這雜種捆起送到行裡去,哼哼,這還了得!』兩個跟班一聽命令,如狼似虎地要動手來拿我。我見三人的舉動,都不是有武功的人,便不把他們放在心上,拔地立起來,大吼一聲道:『敢動,就要你們的狗命,你們瞎了眼,這回吃錯人了。』兩個跟班不知進退,仍一擁上前,伸手來抓我。 「我巴不得他們來得兇猛,只踏進半步,一個『猛虎擒羊』的手法,搶住一個,往樓板上一摜,正待再打這個,倒是那個裝老爺的,好像略會幾手功夫,更有些機智,見二人不是我的對手,便一下把燈滅熄了,房中登時漆黑,幸喜我眼快,不等到他們混亂,已躥到那假老爺面前,用『鐵籠關象』的蠻手法,攔腰將他抱住。他還抵抗了幾下,那東西多半是酒色過度的人,幾下抵抗不了,就有些氣喘,我把他按在地下說道:『你不快叫人將燈點燃,我且打死了你這忘八蛋再說。』隨用拳頭在他胸脯上擂了兩下。 「那跟班聽得我說話,知道我站立的地位了,提起一把靠椅,向我打下,我不能閃躲,正著在我的背上,但是沒有功夫的人,哪裡打得入木。我就對假老爺說,打得好,只要你不怕死,儘管不止住你的跟班打我。接著又擂了他幾拳,大約擂得他實在受不住了,才一迭連聲地叫道:『打不得,打不得,不要動手了,快把燈點燃吧。』那跟班還不肯聽,想把我按住,將身體往我背上一撲,盡力地往下壓。我這時騰不出手來,只得由他壓我,我壓假老爺,只壓得假老爺哀聲求饒。 「我說:『你存心討死,我也沒有法子,你既求饒,為什麼還要你的跟班壓在我背上呢?』假老爺已提氣不上了,斷斷續續地喊道:『你們……不聽……我的話嗎?』壓在我背上的跟班,這才跳起去,有人點燃了燈。我一個人怎敢戀戰,只等燈光一亮,就把那假老爺提了起來,拖著往房外便走。我不把他拖在手裡,黑暗地方,我恐怕他們向我拼命。 「一路拖了下樓,好笑老婆子和那婦人,都不知躲到哪裡去了。我直到出了大門,才鬆手對那假老爺說道:『你平日用這方法害人,大概也害得不少了,今日遇著我,總算是你的報應,我本待立時取了你的狗命,只是教你死得太痛快,仍是好了你。不如送你一個藥罐,等你慢受些磨難再死,今夜真是打擾了你,少陪了。』」 我聽那鄒季夢說到這裡,便問他道:「你點打了那假老爺什麼地方呢?」 鄒季夢道:「他仰面倒在樓板上,左邊的乳窩穴正當著我的右手,順便點了他一下,怕他不受幾年磨難麼?」 我聽了笑道:「你兩次都為著好奇的心,幾乎遭險,若為這兩回的事吃了眼前虧,才不值得呢。」 鄒季夢還不曾回答,姓蕭的朋友已哈哈大笑道:「什麼好奇心,明明是好色罷了。如果昨夜所遇的是一個老婆子,或是一個奇醜不堪的女子,哪怕背後有百十個流氓跟著,看他會觸動好奇心麼?肯勞神費力地去偵查究竟麼?」 這句話說得我和鄒季夢都笑了。 〖原載:《偵探世界》第3、4期,1923年7月〗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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