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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奇歟好色歟(3)


  姓蕭的和我聽鄒季夢這麼說,不約而同地笑起來。姓蕭的道:「你看這色鬼,於今說起來,還是垂涎欲滴的樣子,可見得當時發起色情狂來,必是醜態百出了。」

  鄒季夢也笑道:「你又來打岔了,聽我說吧,有趣的在後頭呢,且說那尤物我怎生發現的咧。我那時耳裡聽得有個案目在我背後說這裡有座位,我回過頭來,只見一個三十六七歲的婦人,遍身綾錦,滿頭珠翠,裝飾既甚華麗,容貌也甚整齊,望去儼然是個富貴人家的太太。尤物就緊跟在婦人背後,有些像是母女,又有些像是一妻一妾,跟在尤物背後的,是一個江北老婆子,右手提著一把光明耀眼的銀茶壺,左手提著一根一般耀眼的銀水煙袋。江北老婆子背後還跟著一個四十多歲的跟班,脅下夾著一個大衣包,照這情形看起來,誰也要說是富貴人家的太太和小姐或姨太太。

  「案目引他們在我背後的一排椅子坐下,那時丹桂茶園的正廳,是每一張小方桌,三方設四把靠椅,婦人坐正面,尤物坐右手的側面,江北老婆子斜簽著坐在左邊椅上,跟班將衣包放在婦人旁邊一把空椅上,自到包廂底下坐去了。江北老婆子見茶房送了茶杯來,即起身用泡來的茶洗了又洗,擦了又擦。洗擦四五遍後,從衣包角裡取出一條雪白的手巾來,將兩個茶杯揩抹乾淨,才斟了兩杯銀壺裡面的茶,送到婦人和尤物面前。然後擦上火柴,點燃了紙撚,裝上了煙,湊近身喂給婦人吸。婦人且不張嘴,指著臺上,和尤物含笑說話,好像不曾看見。老婆子誠惶誠恐地立在旁邊裝煙似的,紙撚燃了半截,才慢條斯理地於有意無意之間吸了一口。老婆子吹去了殘灰,不敢用口就銜嘴的所在吹回煙,遠遠地離著煙斗,作幾次把回煙吹盡,又裝第二口。婦人坐著,那種怡然自得的樣子,在座看戲的女子們見了,大約沒有一個不羡慕她好福氣的。

  「我當時雖不羡慕那婦人的福氣,卻一百二十分地羡慕享受這尤物的福氣。我哪裡肯拿眼光向臺上望一望呢,總是側起身子坐著,兩眼霎都不捨得多霎的,下死勁盯住在尤物身上。不過我雖是這麼盯住她,卻仍不敢有非分之想,以為她是天仙化人,目無下士,怎得有正眼來光顧我這種惡俗男子一下。只求許我偷偷地飽看一會兒,不加斥責,就於願已足了。但是事真出人意外,我兩眼下死勁盯住她不到五分鐘光景,她竟肯用那不尋常的鶻伶淥老,賞光回顧了我一下,我起初還疑是我自己的眼睛不濟,盯久了發花。後來居然接連光顧了我幾眼,我這時心裡的狂喜,恨不得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,孔孔露出笑容,以表示我受寵若驚,感恩沒齒的誠意來。只是周身毛孔,哪裡會有表示,就有表示,被衣服遮掩了,尤物又怎能瞧見。沒奈何,只得把十萬八千個毛孔所應表示的,集中於我自己的兩隻眼睛上,等她來光顧的時候,盡我所能表示的,極力表示出來。這一表示,就更得著好處了,她已現出嫣然欲笑的樣子,卻又似有些羞怯,連忙調轉粉頸,望著別處。我又恨不得立時化身為微塵,跟著她的眼波周轉。

  「在這個當兒,已有一件極掃興的事,就是那位同學的,因看戲不明白戲中情節,拍著我的肩頭問我,這夜既是我請他看戲,不能不敷衍著他。但我的眼睛,失錯都不曾望到臺上去,教我怎知道台上演的是什麼戲呢?只得勉強按捺住性子,查一查戲目,擇戲情簡單地胡亂向他說明幾句。他卻認為不滿意,等我掉轉身軀,正待繼續拍發無線電報的時候,他又在我肩上拍了一下,說:『滿園的人,都望著你笑,你也不難為情嗎?』我聽了這話,隨望瞭望我左右和前後的人,果有好幾個,似乎很注意在我身上,不由得也有些難為情起來。」

  鄒季夢說到這裡,姓蕭的和我又都大笑起來說道:「連你都覺得有些難為情,可見當時在園裡的看客對於你的情景了,更可見你吊膀子的醜態了。」

  鄒季夢笑道:「閑言少說,我面子上既有些難為情,只好裝作沒事地把眼光移到戲臺上。你們憑良心說,在那時候,有什麼戲能看得上眼?當然是看不到幾分鐘,兩隻眼睛,就不由我做主,又望到尤物身上去了。最奇的是,尤物在這時分,低垂粉頸,伏在桌緣打盹兒,我見她既是睡著,我拍發的無線電報也接不著,只管向她望著有什麼用處,沒得又要受我那同學的干涉。剛待仍回頭看戲,卻也作怪,那尤物好像頭頂上也長著眼睛,竟會知道我在這兒望她,慢慢地抬起頭來,乜斜著一雙俊眼,向我一瞟。那種睡態惺忪又嬌又怯的模樣,直是下毒手將我的魂靈兒一把抓了去,立時使我如醉如癡的,不知怎生是好。但是我這時心裡雖然糊塗,卻是疑惑,她怎會知道我在這兒望她呢?若說她是偶然抬頭,就不應乜斜著一雙俊眼,絕不旁視地直接射到我眼上。照她那瞟我的情形,明明是知道我在這兒望她,她在不曾抬頭以前,就準備了那種惺忪意態,使我一見銷魂的。是這麼糊裡糊塗地思量了一會兒,倒被我思量出一個道理來了。

  「原來我望她的時候,那婦人望了我一眼,面上微露不安的樣子,尤物隨即抬起頭來了。尤物原靠近婦人坐著,桌底下的腳,是相連接的,一定是婦人在桌底下通了消息。這一層,我當時已斷定是這麼的了,然而又想不透,何以婦人會幫著她和人吊膀子,我一時就有三種推測。一種是婦人和尤物,是闊人家的一大一小,富貴人家的太太常有夥通姨太太行淫的;一種是用美人計,引人上當,謀人錢財的,我曾聽說上海這類的事很多,上海人稱之為『仙人跳』,何以叫這麼一個古怪名字,卻沒人接說給我聽;一種是住家野雞,在我們湖南,叫作私門子。我心想看她們的排場,多半像是第一種,總之我不管她是哪一種,既觸動了我好奇與好色兩念,我總得跟蹤出一個究竟來。如果是住家野雞,有這麼闊的排場,也就必有些來歷;若竟是什麼仙人跳,那就是一個陷人坑,我單憑著我這一點點武藝,也說不定能懲處她們一番,或者能順便替社會上除去一害。心裡如此思量,兩眼仍繼續著,向她表示愛慕。

  「她自伏案抬頭以後,眼波眉意,大不似起初時表示於有意無意之間了,幾次三番向我露出盈盈欲語的樣子來。若不是隔離了座位,我決不至屢次失了這交談的機會,不過雖不曾交談,然照她那眼波眉意的情形來看,若我只是想和她吊膀子就只要沒有以外的障礙,很相信要和她生關係是不成問題的事了。不過我當時的心理,覺得她那麼闊的排場,必是個有身份的人,我的相貌不在美少年之列,我自己知道,她不應該有這麼容易就範,不由我不發生疑慮,就因這一點疑慮,生出要偵探她究竟是何等身份來。

  「於是我就裝作要小解,起身的時候,故意望瞭望那個江北老婆子,又咳了一聲嗽,可惡那同學的真是一個笨蛋,見我起身踢腳,以為我就這麼走了,來不及地站起來,拉住我問道:『你就走麼?』我不提防他有這一拉,倒叫我吃了一驚,只得搖頭答道:『不是,走去小解呢。』誰知他聽說小解,便說:『好極了,我多久就要小解,只因不知道在什麼地方,一同去。』你們說這東西有多少討厭。」

  姓蕭的笑道:「他不是有意開你的玩笑麼!」

  季夢道:「那倒不是,他本是一個書呆子,若是有意和我開玩笑,倒沒甚要緊了,就為的他是一個規行矩步的人,我不能不回避他。但他要同去小解,我不能教他不同去,只得將他引到小解的所在,等他小解過了,指點他複進了正廳。我一看那江北老婆子已立在戲園門口,我大著膽走過去問道:『你們家住在哪裡,我好同去玩玩麼?』老婆子點點頭道:『少爺就去嗎,還是看完了戲才去呢?』我本來不大歡喜看戲,這時又想做一次情場中的偵探,哪裡能忍耐著將戲看完呢?隨口應道:『就去就去,戲不用看了。』老婆子好像思索什麼似的,遲疑了一下,問道:『少爺還有一個朋友同去麼?』我連忙答應沒有,只我一個人去。老婆子才喜滋滋地說道:『那麼少爺就在這裡等著,我去請太太出來。』說著,待轉身往裡走,我止住她道:『且慢,我還得進裡面,向我那朋友打聲招呼,一會兒便出來,你們若是先出來,就等我一等。』老婆子答應:『曉得。』

  「同走進正廳,我向那同學拱手道:『我已告罪在先了,此刻將近九點鐘,我不能不去。』同學的見我早經說過了,九點鐘有應酬,因此毫不疑心,我進來和同學說話的時候,順便看那老婆子,並沒向那婦人和尤物談話,仿佛早已約了什麼暗號的一般,婦人先立起身來,朝兩邊包廂底下望了幾眼,似乎是尋覓那個夾衣包的跟班。老婆子將水煙袋、茶壺做一隻手提了,右手夾了那衣包,尤物臨起身,還瞟了我一眼,好像示意教我快去。我哪肯怠慢,忽忽追到門口,老婆子已叫好了黃包車,只教我坐上去,她們也紛紛上車。

  「車行的次序,婦人在前,尤物第二,我在第三,老婆子殿后,跟班的不知到哪裡去了。四把車子,跑得如風馳電掣。上海的道路,我原不熟悉,但覺得經過了黃浦灘,過了一座極高大的鐵橋,轉彎抹角,越走街道越冷靜,不一會兒,到了一處漆黑的地方。若不是各人的車上都點著油燈,簡直伸手不見五指。前面的車停了,我的車也停住,我即跳下車來,拿出零錢,打算開發車夫。老婆子已在後面高聲說:『車錢都在這裡了,你們自己去分吧。』

  「我就車上的燈光,見停車的所在,便是一座黑色的大門,婦人和尤物都立在門口,也沒見他敲門,我湊近身去問道:『到了麼?』婦人答道:『到了,這裡連電燈都沒一盞,黑洞洞的,少爺仔細蹴了腳。』我聽了正要用客氣的話回答兩句,裡面門閂響,已呀的一聲開了,有人在我背後挨了一下,我知道是老婆子要推我進門,而兩手都拿了東西,不得閒,所以挨我這一下。婦人也帶著笑聲說道:『少爺請進去坐呢。』我到了這時候,就覺得把她們看作有身份的人的眼光錯了,她三個人的行為舉動,都顯而易見的是個高等的住家野雞,哪裡用得著偵探?然既已跟蹤來了,也只好把好奇的念頭收起,實行起好色的舉動來,就順手撈住那尤物的手握著,跨進大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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