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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生豔羨公子珍破衣 致殷勤嘉賓進美饌


  話說那寶雞縣知縣的少爺,向雪門和尚師徒二人行過禮之後,從袖中抽出一張大紅名片來,雙手遞給雪門和尚道:「家君聽說老師父昨夜治好衙役、朱公子赤手裂開馬猴的事,欽仰得五體投地。本要親到這裡來,恭迎老師父和朱公子,去署裡略盡一盡東道之誼。奈官守有在,不便親來這裡,不得已,才命弟子來迎接兩位,千萬要請兩位枉駕。」

  說畢,又打一躬。

  雪門和尚接過那名片一看,上面印著「景霽」兩個寸來大的字,反面印著「晴初行二」四個小字。即合掌當胸,笑著說道:「老衲師徒有何能德,勞尊大人這般殷勤相待?更煩勞公子親勞玉趾。剛才遵紀已再四傳達尊大人盛意,無奈老衲方外之人,與頑徒偶然除了一個地方之害,實算不了什麼事,尊大人殷勤之意如何敢當。並且老衲和頑徒長途勞頓,昨夜又未得安眠,正想在這裡略事休息,便要趕路往天臺山去。所以轉托遵紀,把這點意思敬覆尊大人。於今既是公子親來,老衲只得遵命了,不過老衲有句話,得先在公子面前告罪。」

  景公子忙說道:「老師父有話儘管吩咐,弟子無不照辦。」

  雪門和尚笑道:「老衲山野之夫,疏放成性,見過尊大人後,便須告辭起身,不能在貴衙署裡留連。」

  景公子笑道:「謹遵台命便了。」

  和尚教朱鎮嶽還茶點賬,景公子自是不肯。堂倌們見是縣太爺的少爺在這裡,誰不想乘機討好?自然齊聲說:「老師父不用問。」

  和尚知道他們絕不肯教付,也就不再說了。

  朱鎮岳見景公子衣飾華麗,回顧自己身上,卻穿著昨夜被馬猴撕破的外衣,少年公子性情面子上,自免不了有些覺得過不去。幸喜包袱裡還帶著有齊整的衣服,望著和尚說道:「弟子不換衣服怎麼去?」

  和尚哈哈笑道:「我等出門行路的人,有甚要緊?」

  說時,隨指撕破了的外衣,給景公子看道:「這就是昨夜那馬猴給他撕破的。」

  景公子一見朱鎮嶽那種飄逸風神、英爽氣概,又知道他負著一身驚人的好武藝,赤手能撕開一隻那麼大、許多獵人都拿不到的馬猴,心裡又是敬,又是愛,又是慚愧。暗想:他是西安府知府貴公子,比我只有高貴,偏他能練出這樣一身本領來,隨著他師父到處遊行。我也有了一十八歲,卻鎮日關在家中,連要出外逛逛,都是派幾個下人跟著,怕人欺負了去。和他比起來,豈不要羞死?」

  心中正在如此想的時候,見和尚指了撕破的衣服給他看,又見朱鎮嶽解開包袱拿衣,急伸手止住說道:「像公子身上這樣撕破的衣,依小弟的愚見,覺得穿在身上,榮幸非常,比世上一切綾羅綢緞,都體面得不知有多少倍!綾羅綢緞的衣,只要有錢,誰也能穿得上身;這一件破衣,不是公子,有誰夠得上穿?公子若定要更換了好看的衣才去,即是以世俗的眼睛,待家君和小弟了。」

  雪門和尚也笑道:「是呀,景公子的話,雖是帶著奉承你的意思,但是實在也沒什麼可醜,我們就此走吧,累得縣大老爺久等,更是無禮了。」

  王長勝立在朱鎮嶽後面,即把包袱接過來說道:「我替公子背著。」

  朱鎮岳只索不更換了。

  一行人下來茶樓,景公子側著身子,在前引道。須臾進了縣衙,一直引到裡面一個小花廳內,請師徒二人坐了。正待人裡面通報,門簾啟處,已走進一個便衣小帽、年約五十歲的人來,笑容滿面地向師徒二人拱手說道:「老和尚、朱世兄竟肯枉顧,使我得瞻仰風采,真是榮幸極了!」

  師徒二人忙立起身,朱鎮岳聽得呼自己世兄,料到必是和自己父親有交誼。只因自己在衙門裡的時候,一心專在讀書,世交父執,知道的認識的很少。官場中的年誼世誼,是最講究的,一點兒也不能錯亂。當下,便呼著老世叔,向前請了一個安。

  景晴初忙伸手拉住,遜坐說道:「我與尊翁本是會試同年,又同時分到陝西來,十多年彼此往來,少有間斷。就只這幾年,因山川阻隔,彼此又都有職守,才闊別了不曾見面。你的兩個哥哥夭折的時候,我都在尊府,曾幾番勸慰尊翁,想不到只幾年不見,世兄便長成一個這般人物,並造詣到這般的本領,實是可喜之至。」

  說完,回頭望著景公子說道:「無畏過來,應重新叩見老和尚與朱世兄,朱世兄的年紀比你大,應稱大哥。」

  景無畏侍立在他父親旁邊,見他父親招呼,真個向雪門和尚緊走幾步,恭恭敬敬地叩拜下去,忙得和尚合掌鞠躬不迭。起來又向朱鎮岳拜,朱鎮嶽已先拜了下去,兩人起來,景無畏仍侍立,不敢就坐,朱鎮嶽遂立著不好坐下去。景晴初教他兒子在下首坐了,朱鎮嶽才坐下來。

  景晴初望著雪門和尚笑道:「我知道老和尚是有道德的高僧,並有公孫古押衙的絕藝,與華佗、扁鵲的神術,我要領教的話與奉懇的事,藏著一大肚皮,不是一時能說得了。我知道老和尚和高徒昨夜一夜不曾合眼,此時不待說是又饑又乏,我已準備了葷素的幾樣小菜,我們大家吃過之後,兩位且休息一日,我藏著的一大肚皮的話,過了明日再談。」

  雪門和尚望著景無畏笑道:「公子,老衲不是曾告罪在先嗎,怎的公子倒忘了呢?」

  景晴初聽了,不知和尚先說了什麼話,複回頭問無畏。景無畏立起身,將和尚在茶樓上告罪的話說了。

  景晴初大笑道:「老和尚也太把我父子作惡俗人看待了!我小時候也是個最喜歡使槍刺棒的,只恨不曾遇著名師,才成了今日一個這麼文弱的書生。可是我的性情,今年雖已五十二歲了,仍是粗魯,有那些武將的脾氣,說話文謅謅的來不慣。老和尚若把我當一個酸腐的文人,不屑和我拉交情,那就辜負我一片敬慕的心了。至於朱世兄,我既和他尊翁有這點兒交情,我就托大,也要留他在這裡盤桓一晌,不怕他不看我一點老面子。」

  正說笑時,一個跟班進來,說酒席已經安排好了,景晴初笑著起身道:「倉促也弄不著好吃的,且暫時充充饑吧。」

  雪門和尚遜謝了兩句。景晴初引道出了花廳,到對面的一間陳設很精雅的房裡,一字並排,擺了兩席酒菜。

  景晴初道:「老和尚吃素,我也是喜歡吃素的,我來奉陪老和尚坐這一席,無畏陪你朱大哥坐那席吧。」

  彼此大家坐定,吃喝起來。雖說是倉促辦出來的筵席,官衙裡畢竟勝過平民,若拿來和周老五家的酒菜比較,自然是天地懸殊了。

  朱鎮岳自出西安以來,正是《水滸傳》上李鐵牛說的,口中淡出鳥來。但是此時,喉嚨眼裡雖餓得伸出了手,也得裝一點兒客氣,不好抓著便往口裡塞,你謙我遜的,鬧了好一會兒虛文俗套,才認真吃喝起來。

  吃喝已畢,景晴初父子把師徒二人,帶到一間書房裡,那書房安了兩張臥榻,以外書案、書櫥和桌幾上的陳設物品,都極精緻。景晴初道:「臥具草率得很,兩位辛苦了,將就點兒,休息休息,只比荒山曠野略好些兒。」

  雪門和尚合掌笑道:「我出家人享受這般供養,真是罪過不小。小徒在家的時候,雖是享受得不差,只是自從進報恩寺,卻也很受了些清苦。至於這次隨老衲出遊,餐風露宿,更是老先生做官的人,想不出的勞苦。小徒今日在老先生這裡,就像是貧家的小孩子過年,吃的也有,穿的也有,玩耍的也有,他心裡正不知有多痛快呢,老先生怎用得著再這麼客氣!」

  說得景晴初父子都笑了。

  朱鎮嶽臉嫩,倒覺有些不好意思。景晴初隻略略閒談了幾句,便請師徒二人休息,自帶著景無畏出去了。

  朱鎮嶽脫去了撕破的外衣,問雪門和尚道:「師父也睡麼?弟子在光未明的時候,沉沉地想睡,跟著一群獵戶在路上走,幾次險些兒被石子絆跌了。兩眼不用勁,便睜不開來,有時分明睜開了,卻一點兒也看不見,滿眼全是黑洞洞的。既是瞧不見,只得又合起來,誰知這一合起來,就再也不想睜開了,心裡究竟是明白在路上行走,不能把兩眼長久合了,於是半開半合,馬馬虎虎地跟著大家,高一步、低一步向前亂走。只是心想,要是有一處可睡的地方,給我安安樂樂地睡一覺,這甜美的味兒,必是平生不曾嘗過的。及至進了寶雞城,不知怎的,睡意就完全沒有了。這時候,更像平日睡足了一般,不再睡也罷了。」

  雪門和尚道:「這是一種心理上的關係。你一進寶雞城,先到茶肆中,後又到這裡來,全心都被別的事物牽引著,自然把睡魔驅走得無影無蹤了。不過停歇上了床,身心一放,定就沉沉睡去。那時睡中的境地,一定很甜美哩!」

  說了一會兒,也即各自就寢。

  不知在這寶雞縣中,又遇見了什麼事,且俟下回再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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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憶鳳樓主評曰:

  朱鎮岳顧視破衣,逡巡不前,頗欲易而去之,未免尚有世俗之態。若景無畏之一席話,視此一襲破衣為重,而以綾羅綢緞為輕,是真有豪傑之心腸矣!宜厥後雪門和尚樂為收之門下。雖然,此特二人處境之不同耳,易地則亦然。

  景晴初之於雪門師徒,適館授餐,彌極殷勤之致,人皆謂所以報其除猿之德也,實則亦不儘然,蓋有求于雪門和尚耳。比觀下文乃益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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