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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止嗔戒怒名師規徒 報德酬恩愛女作妾


  話說公差自服下那粒丹丸,不到一刻工夫,果然清醒過來了。王長勝在旁說道:「你這條性命,若不是這位報恩寺的雪門大師父,給你服下靈丹妙藥,已是活不成了。」

  公差哼了幾聲,聽了王長勝的話,把兩眼一翻,開口罵道:「原來你們安心裝著毒箭來射我啊?好!回到衙門裡,我不愁不打斷你們的狗腿。哈哈!畫虎畫皮難畫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,我真沒想到你們恨我監守了,設這般毒計來害我!」

  王長勝只急得仰面呼天道:「你老人家同在一塊兒裝的藥弩,怎麼說是安心害你呢?我們就有天大的膽量,也不敢是這麼存心。你老人家是縣太爺打發來的,我們都敢謀害,不是要造反了嗎?」

  公差仍是惡狠狠地罵道:「你們這些東西,知道什麼王法?都是一班反叛。」

  朱鎮嶽哪裡再忍耐得住,大喝一聲說道:「你這種沒天良的東西,依我早將你結果了。你可知道,我殺一個你這種沒天良的東西,只當踏死了一隻螞蟻。你自問你有那只馬猴那麼厲害麼?馬猴尚且被我撕作兩半個,結果你算得什麼?你中了毒箭要死,我師父拿藥救你轉來,你不感謝也罷,倒放出這些屁來,你仗著誰的勢?我此時且將你宰了,再去寶雞縣向你的瘟縣官說話。」

  說時,已掣劍劈下,虧得和尚用禪杖架格得快,不曾劈著。

  公差聽了朱鎮嶽說,已把馬猴撕作了兩半個,又猛然記起白天的事來,早已嚇得膽戰心驚。更見掣出劍來要殺他,他原不過一個倚勢魚肉鄉民的惡役,哪裡有多少真實膽量?不由得就哀聲告饒。

  和尚向朱鎮嶽道:「你既然知道殺了他,和踏死一隻螞蟻一般,又何必真要殺他呢?俗語說得好,『惡人自有惡人磨』,我們犯不著多事。他們獵戶,只要將上面交下來的案子辦活了,就沒有他們的事了。難道寶雞縣的縣官,也是和這公差一類的人嗎?若是案子不曾辦活,公差就好在那縣官面前,說眾獵戶如何奉行不力,害得眾獵戶受比。此刻再想到衙門裡,打斷眾獵戶的腿,這是他做夢的話。」

  朱鎮嶽雖則被他師父攔住,不敢硬要結果公差,只是心裡的火氣,仍是不能消滅。收了劍,對王長勝說道:「我師父不教我殺這畜牲,只得暫饒了他,不過我料他回寶雞縣,必仍是要在縣官面前誣害你們的。你們照實說了,若是那縣官不信,竟聽了這狗差一面之詞,要如何為難你們時,你們趕快打發一個會跑路的人,盡夜趕到陳倉山來找我。到那裡問楊海峰,大約沒人不知道,我此去就住在楊海峰的家裡。」

  雪門和尚聽了這種公子口腔,心裡不免好笑,口裡正待說不能是這麼辦,王長勝已笑著問道:「朱公子就是去陳倉山楊海峰那裡嗎?」

  朱鎮岳點頭應道:「是的,你認識楊海峰麼?」

  王長勝哈哈笑道:「豈但認識,我家還和他沾著幾重親呢,我們常有往來。公子這回幸在這裡遇著了我,不然要白跑許多山路。大約公子和老師父是初次去陳倉山,才繞著大圈子走到這裡來了,兩位也是從扶風、鳳翔來的嗎?」

  雪門和尚笑道:「若走扶風、鳳翔,如何能繞到這西太華山來呢?我們是有意從郿縣、高店,穿山過嶺到這裡來的。你剛才說幸在這裡遇著了你,不然要白跑許多山路,這話怎麼講,難道楊海峰此時已不在陳倉山了嗎?」

  王長勝道:「怪道兩位沒照官道走,所以在路上錯過了。若是走官道,不在扶風,必在鳳翔,遇著他父女兩個。」

  雪門和尚詫異道:「他父女倆上哪裡去呢?」

  王長勝道:「老師父從西安來,不知道楊海峰遭官司的事嗎?」

  雪門和尚更是吃驚,說道:「遭什麼官司?我實在不曾知道,若知道也不上這裡來了;並且他自從搬到陳倉山居住,從不與聞外事,便是保鏢的生意,也久歇業了,怎麼會遭官司呢,這不是奇了麼?」

  王長勝長歎一聲說道:「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,哪裡說得定?他遭官司的詳情,我還弄不大清楚。前日他父女倆打寶雞縣經過,遇著天色晚了,就住在捨下。他的老太太是我姑祖母,我的母親又是他的姑母,他原籍是安徽,他祖父和他父親都在寶雞縣生長。他曾祖在寶雞縣做西貨生意,和我家先人交易最多。後來在寶雞縣落了業,與我家來往結親,直到楊海峰的父親不願做西貨生意,又嫌寶雞人性情不好,才搬回他原籍去,然而兩家仍是不斷地來往,不過須三年五載,彼此才來往一次。及至幾年前,楊海峰將全家都搬到陳倉山,我們來往更親密了。

  「前日他父女到捨下的時候,剛遇著我為這只勞什子馬猴,被逼得一點好心思都沒有;又沒工夫陪他談話,他也無心多說,只略把事由說了一下。他若不是急急地要去咸寧,我也要求他到這裡來,幫我辦這案子了。他說前次因到咸寧縣,看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,那朋友留他住幾日。他住在朋友家,閑著無事,就獨自出外閒逛,不知在什麼所在,見了一樁不平的事,他出來調解,調解不了,他就冒起火來,竟把一個人打死了。他卻不肯逃走,改了姓名,親到咸寧縣出首。那縣官很好,說他是個義烈漢子,極力設法替他開脫,只在監裡住了幾月,這回萬壽大赦,就把他赦出來了。他心裡非常感激那縣官,知道那縣官五十多歲了,還沒有兒子,平日殺綠林中人,又殺得最多,綠林中人恨那縣官到了極處,只因在咸甯縣任上,奈何他不得;一等他下任,便要動手劫殺他全家。楊海峰早知道這些情形,於今既感激那縣官,自然不能不報答他。

  「楊海峰的女兒,年紀雖只得一十七歲,模樣兒是不待說,全不像他老子那般嘴臉,就是武藝,也比他老子強得多。他老子受了那縣官的恩,沒法報答,回家和她商量,打算將她送給那縣官做妾。一來想替那縣官生一兩個兒子,承宗接代;二來有他女兒這種本領,也可保護那縣官全家,免得下任時,被綠林中人暗害。但是他心裡有些怕他女兒不願意,從咸寧回來,打我家經過,要接我母親去他家勸導。我母親因上了年紀,近來身體有些不快,不曾去得。卻好,他女兒很孝順,他在監裡的時候,他女兒半夜裡,悄悄偷探了幾次監,幾回要扭斷鎖,放他老子出來,他老子罵她道:『我若想逃,也不自首了。你這丫頭要胡鬧,就真送了我的性命了,並且縣太爺待我這般恩深義重,我怎忍心越獄脫逃,去害他擔處分呢?』女兒見他老子這麼說,才不敢扭鎖了。楊海峰把想報答縣官的話,向他女兒說出來,他女兒一點也沒露出不願意的樣子來。這回就是送他女兒到咸甯去,但不知道那縣官肯收他女兒做妾也不。」

  雪門和尚大笑道:「原來有這麼一回事,我在西安,雖與咸寧相離不遠,只是終日不出門,又少和人來往,所以一些兒不曾得著消息。既有這麼一回事,我們果是用不著再去陳倉山了。」

  朱鎮嶽問道:「不去陳倉山,就從此改道去劉家坡麼?」

  雪門和尚搖頭道:「劉家坡不能就從這裡去。我們已到了這裡,離天臺山不遠了,天臺山上也很有幾個人物,我原來打算先帶你到陳倉山,見過楊海峰之後,就去天臺山盤桓幾日,於今只得直去天臺山了。」

  王長勝從旁賠著笑臉說道:「老師父和朱公子要去天臺山,也是從寶雞縣去的道路好走些。今夜雖沒有多久的時間了,只是在這山裡,莫說安睡,便是坐的地方也沒有。我想請兩位就此同去寶雞縣,舍間雖逼仄不潔淨,只是權且休息,比這荒山上,總得安逸些兒。並且這件案子,若不是遇著兩位,辦不活,受追比,還在其次,不過皮肉上受點兒苦;這位公差爺誤中了藥弩,不是老師父的靈丹妙藥,還了得嗎?我這一條小性命就此送定了,是不待說,還不知道一死能不能了結?我一條小性命送了,卻沒什麼要緊,老師父請說,舍間一家老小如何過活?兩位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,要算是舍間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。我若就是這麼放兩位走了,那還有一些兒人心嗎?」

  雪門和尚已揚手止住王長勝,不教他再說下去,隨打著哈哈笑道:「我們無心替你辦活了這樁案子,替地方除了一個大害,算不了什麼恩。至於治好了公差,更是我們應做的事。世間哪有見人要死,自己能夠救得活,竟忍心袖手旁觀,不去施救的道理?況我是一個出家人,存心專以慈悲救人為本,這說得上是你家的救命恩人嗎?你這些話快不要提了,要我兩人到你家去,倒也使得,就拾掇了走吧!」

  王長勝聽得肯去寶雞縣,登時歡喜得什麼似的,一疊連聲叫夥伴,抬公差,搬猴屍,扛獵具,一行人循著道路下山。

  走到寶雞城,已是天光將亮了,他們系奉命辦案的,不必等天明開城,隨時可以叫開城門進去。當下王長勝在前,叫開了城門。王長勝向雪門和尚道:「讓他們先去縣衙,我陪老師父和朱公子到了舍間,再去消差不遲。我想這時分,縣太爺正睡得安穩,決不會立刻升堂。」

  和尚笑著搖頭道:「那如何使得?你是個為首的人,倘若縣太爺聞報就升堂,傳呼你時,怎樣使得?並且公差受了重傷,縣太爺聽了,必更升堂得快。我和你們一陣到縣衙裡去,且消了差再說。」

  王長勝更是喜出天外。

  不一會兒到了縣衙,天光已經大亮,各店家都開市了。雪門和尚見縣衙旁邊有一家茶樓,進去喝茶的人已不少了,便向王長勝說道:「你們去消差,我二人在這茶樓上等你。」

  王長勝連聲應「好」。師徒二人,遂上了茶樓,揀了一張桌子,師徒分上下坐了,即有堂倌過來招呼。

  朱鎮岳雖昨夜曾吃了乾糧,此時腹中尚不覺饑餓,只是口裡淡得很。見堂倌過來,就忙著問道:「你這裡有什麼葷鮮的菜,可多弄幾樣來給我吃。吃完了,我可多給你幾兩銀子。」

  堂倌聽了多給幾兩銀子的話,忍不住兩隻小眼睛,就和捕班遇了強盜一般,只管圓鼓鼓地向朱鎮嶽遍身上下打量。雪門和尚只作不理會,掉轉臉望旁邊。明知自己徒弟是個公子爺出身,外面的世情,一些兒也不懂得。在報恩寺的時候,雖不及在府衙裡那般供養,只是飲食並不粗劣,因此朱鎮嶽不覺得十分口淡。自從西安出來,每日都只勉強充饑,哪裡有一樣可口的東西下肚呢?一來荒村逆旅,本沒有甚可吃的;二來雪門和尚,這次帶朱鎮岳出遊,原是有意要給他些勞苦受,並使他熟練些世情。所以堂倌過來招呼,故意不作理會,看朱鎮岳怎生發付。聽了他對堂倌說的話,心裡自免不了好笑,卻忍住不做聲。

  朱鎮岳被堂倌打量得氣憤起來,登時兩眼一瞪,唗了一聲道:「你這人怎這麼混賬,我問你的話,你聾了麼?只管打量我幹什麼哦,你見我這外衣破了,只當我吃不起葷鮮,吃了不給你錢麼?」

  堂倌見朱鎮嶽發怒,便連忙賠笑說道:「客官不要生氣,我起初疑心客官是外路人,後來卻又聽出是本省的口音,所以不知不覺地多望幾眼。客官快不要著惱,我們幫生意的人,怎敢這麼無禮。」

  朱鎮岳見堂倌一賠不是,氣憤就立時消了,揮手說道:「只要你不是怕我沒錢就罷了。好,好!不要多說閒話,耽誤了時候,快去揀好吃的,弄來給我吃。我師父吃素,素菜也多弄幾樣來。酒不用問,我師徒二人都從來不喝的。」

  朱鎮嶽一口氣,將這些話說完,複連連揮手,教堂倌快去。樓上坐了好幾個喝茶的客,都望著朱鎮嶽好笑。堂倌也就笑道:「客官弄錯了,我們這裡是茶樓,只有茶賣,從來不賣菜的。客官要吃葷鮮,須到酒菜館裡去。」

  朱鎮嶽不禁詫異道:「你們這裡專賣茶嗎?」

  隨掉過臉,向雪門和尚道:「師父,我們走錯了,我口又不渴,誰要喝茶呢?」

  和尚道:「要吃葷鮮,這時候還早。饅頭餑餑,這裡是葷素都有的,胡亂吃些兒當點心,且等酒菜館開了市,我再領你去吃。」

  朱鎮嶽聽了,不好再說什麼,低著頭,咕嘟著嘴,不則一聲,堂倌和那些喝茶的客人,都望著暗笑。

  雪門和尚向堂倌說道:「你就去拿幾盤葷素點心來吧,我們吃了還要趕路呢。」

  堂倌應著去了。一會兒送上茶和點心來,師徒二人正吃喝著,只見王長勝,引著一個公差打扮的人上來,走近跟前,公差向師徒二人請了安,立起來恭恭敬敬地說道:「敝上差小的來,奉請老師父和朱公子到衙門裡去。」

  公差的話說到這裡,王長勝便接著說道:「果不出老師父所料,我們進了衙門,門上二太爺就說,大老爺已經吩咐下來了,辦馬猴案的隨時辦活了,要隨時傳報,不必等候堂期。當下門上二太爺見我們一到,立刻傳報進去,不到一會兒,縣大老爺已經升坐大堂,傳我上去問話。我將昨夜的情形據實稟明了,老爺現出非常歡喜的樣子,帶著笑問我道:『報恩寺的師父和朱公子同你們來了,此刻還在外面嗎?』我回兩位在高升茶樓喝茶。老爺連連說道,那如何使得?隨叫這位公差爺上去,教了幾句話,要我同來,請兩位到衙裡去。」

  雪門和尚笑向公差道:「我兩個原是路過西太華山,無意中幹了這回事,算不了什麼。承貴大老爺來請,我本應帶著我這徒弟去請安,奈我們昨夜整夜不曾合眼,此刻精神已不濟,並且我們還有要緊的事須得趕路。請你拜覆貴大老爺,我們回頭在此地經過的時候,准帶這徒弟到衙門裡,向貴大老爺請安。這回恕不奉命了。」

  公差哪裡肯走呢,暗暗推著王長勝,要王長勝求請。王長勝自是說了又說,無奈和尚執意不肯。二人只得回身下樓,打算將和尚的話去回覆那縣大老爺。剛走到樓梯口,即見有兩個跟班打扮的人,擁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公子上來。這公差一見,忙讓路,垂手立在一旁,口裡叫了一聲「少爺」。那公子問道:「老師父和朱公子在哪裡?」

  王長勝知道是縣太爺恐怕請和尚不動,特教自己少爺來請的。連忙用手指著答道:「兩位都在上面坐著。」

  那公子隨著指處一望,已經看見了,急走了幾步,先向和尚一揖到地,回身向朱鎮嶽也是一揖。和尚與朱鎮嶽見了那公子雍容華貴的樣子,不覺都立起身來答禮。

  不知那公子姓甚名誰,請動了師徒二人沒有,且俟下回再寫。

  *==*==*

  憶鳳樓主評曰:

  楊海峰遭官司事,卻從王長勝口中原原本本寫出,此虛寫法也,較之實地敘來者,更為有神矣。

  朱鎮嶽入茶肆而索酒食,活寫出一不諳世情之公子哥兒,令人為之絕倒,宜觀者之竊笑其旁矣!而雪門和尚竟不加糾正,聽其自然,尤覺傳神阿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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