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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驚神力小俠撕猿 蹈危機公差中箭


  話說朱鎮嶽獨自坐在山中,等候那只大馬猴。約莫等了一個時辰,只是不見一些兒動靜。他年少性急,唯恐那猴兒今夜不來,便是白費心機,空勞精神。

  等到心焦氣躁,就在那棵捆包袱的大樹底下,提了一口氣,即湧身上了樹顛。手搭涼棚,遮住了照眼的月光,竭盡目力,朝西對獅子峰那條路上望去。煙霧朦朧,也辨不出有無獸類行走,漸漸將眼光移在近處,想看師父藏在什麼地方,尋了半晌,也不曾尋著。猛然想起師父平日傳授,綠林中空穀傳音的法子來,不覺暗喜道:「我又沒生著田師伯的夜眼,這夜間能看得見多遠呢?並且聽說那猴兒,生成遍身漆黑的毛,更是難得看見。我若將耳朵貼在地下,去聽它的腳音,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候,至少也可聽到一兩裡路。」

  隨想,隨躍下地來,看了看山勢高低,揀了一處沒有阻遏西來音浪的地方,伏身下去,貼耳細聽。許多獵戶呼吸之聲,都一一聽得分明。

  伏不到一刻工夫,即有一種極細碎的腳音,漸響漸進了。那腳音一入耳,不待思索,便能斷定是一隻大猴兒,因為又輕又快。有時是四腳落地,有時是兩腳落地;有時跑一會兒,又停了;有時向前跑幾步,又折轉身向後跑幾步,仍然回身前跑。獸類中唯有猴子是這麼宗旨不定地亂跑。

  朱鎮嶽雖則伏下,以耳貼地,兩眼卻仍是不轉睛地盯住西方路上,隨著那不定的腳音望去,估料必已在半里之內了,兩眼更不肯略瞬一瞬。忽然覺得有一件雪也似白的東西觸眼,初疑是兩眼望久了發花,急忙揉了幾揉,仔細凝注。那件白東西,竟直向自己眼前走了來,只是相離尚遠,看不十分明白。然照那行步的態度去推測,確是一隻大馬猴。便是聽了那腳音,也確是從那白東西的處所,發出來的。心裡就不免懷疑道:「怎的師父和那些獵戶,都說那猴是漆黑的,這裡又是一隻白的,難道有兩隻嗎?漆黑和雪白是極容易辨別的,不應這麼多的眼睛,連毛色都看不出來。若是真有兩隻,倒好耍了。可以拿到家中,用鐵鍊條鎖著,好好地圈養起來;一牝一牡,將來生出幾個小猴子,不是很好的玩意兒嗎?」

  朱鎮嶽是小孩兒脾氣,越想越得意,眼見那白東西走得很快,看看相離不過二十來丈了,正伸手拔出劍來,偶一瞬眼,卻不見一些兒蹤影了。急得朱鎮嶽不住地揉眼,貓兒捕耗子一般地兩邊張望。再聽那腳音,更響得切近了,不由得暗恨道:「你這孽畜,難道會障眼法?怎麼聽得著聲音,見不著形影呢?」

  一面想,一面跟著它腳音,定睛一看。

  這番可被他看見了,原來那馬猴遍體的毛,都是漆黑,就只胸前一大塊雪白的。豎著身體行走時,對面能看得見;四腳落地的時候,便誰也看不出了。黑毛在夜間不容易見著,它剛才因是立起身子走,所以朱鎮嶽遠遠地就望見一件白東西。及走到面前,忽改了用四腳走。朱鎮岳所注意是白的,不到十分切近,怎能看得著漆黑的獸來?當下朱鎮嶽見那猴子,打自己所伏地方的下面經過,相隔不及一丈,恐立起身來,把它驚跑了不好,就在地下,用兩手一按,兩腳尖一墊,對準那猴子,掣電相似的,憑空飛撲下去。

  因存心要活捉了,帶歸家餵養,不肯用劍去殺。這一撲下去,不偏不倚,正撲在猴子身上。猴子也真快,朱鎮嶽還不曾撲到它身,它已知道逃跑不了,急仰天躺下,四腳朝天,預備抵抗。這是猴子最厲害的本領,因為它後腳的效用,和前腳差不多,立起來和人鬥,後腳得踏在地下,不能拿人;所以猴子無論和什麼獸類相角,一到危急的時候,總仰天躺下。並且猴子的背脊躺在地下,生成如磨心一般,前後左右旋轉自如,最便於角鬥,百獸都弄它不過。

  朱鎮嶽哪裡知道?自以為這一下,必將猴子按住了,誰知身軀才著落在猴子的腳上,猛覺得胸前一動,「喳」的一聲,外衣已被撕破,手中的劍也同時被奪,脫離了手心。虧得有軟甲護身,胸前方沒受傷損。朱鎮嶽大驚失色,此時也就顧不得要活捉了,兩手適靠近猴子的兩條後腿,抓住就向兩邊用力一撕;只聽得猴子大叫一聲,已連腰帶腹,撕作兩半個,心肝五臟都流了出來。朱鎮嶽一手握著一半說道:「可惜,可惜!你卻不能怪我,我原是想將你活捉,帶回家養著好玩的。只怪你自己不好,搶了我的劍,又撕破我的衣,不由我不生氣。」

  朱鎮嶽正在自言自語,雪門和尚已飛奔前來,見朱鎮嶽已將猴子撕開,才放下一顆心說道:「我在前面守著,見這東西走過沒一會兒,我一聽聲響不對,料知是你不聽我的話,不等它落網回頭,就動起手來了。委實放心不下,所以跑來看看,果是你這孩子不聽話。你看,你的劍還在它手上,你說險也不險?你身上外衣都撕破了,若不仗著這副軟甲,只怕你的前胸已被它裂開了呢,還有給你動手撕它的工夫嗎?我教你等它落網回頭,方動手殺它,豈是胡亂說著玩的?自然有些道理在內。幸喜這猴子撕著你的上身,若抓在軟甲遮護不到的地方,說不定你此時已成了它這個樣子,那還了得!你以後若再不聽我的言語,我可真要惱你了。」

  朱鎮岳被和尚責備得面紅耳赤,半晌低頭不語,心裡仍是可惜不曾將猴子活捉得,把兩手提著的兩個半邊猴子摜在地下。雪門和尚彎腰去猴子手中取劍,尚是握得牢牢的,撥開猴子的五指,才取了下來,親手插入朱鎮嶽劍鞘之內。

  師徒二人在這裡說話,和猴子被撕裂時的叫聲,眾獵人都已聽得了,只想不到已被朱鎮嶽撕開了。王長勝教各人仍緊守機網,獨自提槍到這裡來探看。雪門和尚已呼著王施主說道:「我徒弟已替你把案子辦活了,淫猴已被裂成兩半個,你將去消差吧。」

  王長勝一見,喜出望外,正待道謝,並問朱鎮岳撕裂猴子時的情形,猛聽得後面山坡裡,有人大喊「哎喲」一聲,接著喊道:「痛殺我了!」

  三人同時都吃了一驚,王長勝便顧不得和師徒二人談話,掉轉身向後就跑。

  雪門和尚向朱鎮嶽道:「不知又出了什麼亂子,我們也去看看。」

  朱鎮嶽指著地下道:「這東西摜在這裡,沒要緊麼?」

  和尚笑道:「有何要緊,難道還愁它逃了不成?」

  朱鎮嶽聽說,即提步往前走。和尚道:「且慢!你就是這麼走嗎?」

  朱鎮嶽怔了一怔,問道:「不這麼走,要怎麼走?」

  和尚笑道:「就這麼走,只怕走到明日,仍得倒回這裡來,你的包袱不要了嗎?」

  朱鎮岳才連「啊」了兩聲道:「弟子真糊塗了。」

  隨上樹解下包袱,跟著和尚來到張網的地方。見一個人都沒有了,不覺詫異起來。

  朱鎮嶽道:「替他們殺了猴子,他們倒都跑了,真不是些好人。」

  和尚道:「他們哪得就跑?必是出了什麼亂子。剛才不是有人叫『哎喲』嗎?」

  和尚旋說旋四處張望,已聽得左側山坡裡有人說話,於是師徒二人就向山坡裡走來,只見眾獵戶都在那裡。

  原來那個公差,同眾獵戶守候機網,忽然一陣腹痛,就跑到山坡裡去出恭。這山坡裡裝了藥弩,公差屎急了,便不曾留神裝弩的記號。和他同守一處的獵人,以為藥弩是公差同在一塊兒裝的,知道記號,並且大家都在屏聲絕息地守著機網,唯恐有聲音給猴子聽了,不進網來,因此不敢發聲,叫公差注意藥弩。公差一腳誤觸了弩機,但聞「嗖」的一聲,一箭正射在小腹上。公差因是急於出恭,邊走已邊將褲頭褪下,小腹露在外面,一箭射來,連可以擋格的一層布都沒有。獵戶所用藥弩,極毒無比,是用盧蜂(形似黃蜂,比黃蜂大三四倍,螫人極痛,蜇至三下能使人昏迷)螫人的時候,尾針上所發出的那種毒水和幾樣異常厲害的毒草熬煉成膏,敷在箭上。無論有多兇猛的異獸,一中上這種毒箭,就得立時昏倒,通體麻木得失了知覺。

  且慢!看小說諸公看到這裡,心裡必要懷疑,盧蜂尾針上的毒水,雖是毒得厲害,但如何能取得出來呢?終不成把盧蜂捉來,一隻一隻地從它尾針上,擠出毒水來?也不能把盧蜂破開,捏出水來應用。並且盧蜂既蜇人如此厲害,又有誰敢去捉它呢?這不純是一種理想,是不能見諸事實的荒唐話嗎?哈哈,在下從前也有這種懷疑,誰知世間的萬般物事,只要人類有用得著它的地方,就自然會有弄得著它的法子想出來。哪怕就要舍卻性命去取辦,也是有人願意去犧牲的,何況這取盧蜂的毒水,並沒有性命的危險。按照他們獵戶想出的這個法子,確是妙不可言。

  他們預備許多豬尿泡,吹起來,身上穿著棉衣服,頭臉手腳都遮護好了,只留一雙眼,還戴上眼鏡,將許多吹起的豬尿泡系了一滿身,兩手也抓著好幾個。白天尋著盧蜂的窩,等夜間帶上一個小火把,跑到窩跟前,將火把揚上幾揚。盧蜂是最忠心擁護蜂王的,見有火來,只道是來燒它王的,大家一齊飛了出來,拼命向拿火把的人亂螫。這人通身是氣泡,盧蜂的毒水,點滴螫進氣泡之內,火把不滅,總得圍著螫個不了。直等到身上所有氣泡,都被螫得泄了氣,不鼓起來了,才丟了火把,悄悄地離開。歸家將氣泡中的毒水,聚作一處,每一次所得不過幾分。積聚數年之久,才可和合幾種毒草,煉成膏藥,所謂見血封喉的藥箭。

  當下那公差既誤中了這種毒箭,只叫了一聲「哎喲」,說了一句「痛殺我了」,便倒下地來,人事不省。眾獵戶趕來一看,都慌了手腳。因為他們製造這種毒箭,是裝在深山窮穀之中,殺猛獸的,並沒有解救的藥。明知道這毒箭上身,不到一個對時必得身死;這公差若是死了,他們如何能脫得了干係哩?因此大家面面相覷,沒有方法。

  雪門和尚和朱鎮嶽來到了跟前,問了緣由。朱鎮嶽道:「這囚頭本來早就該死了,白天若不是師父拉住他,已死在前面山下了,該死的始終免不了。」

  雪門和尚不樂道:「岳兒,這不成話。他當公差的,不是有學問、有身份的人,你怎的和他一般見識,認真與他較量?並且他此刻誤中了毒箭,性命只在呼吸,你應該憐惜他,才是人情,有什麼深仇舊恨,他遭了這種慘禍,你心裡都不能解開?你於今雖是年輕,但已在我門下成了劍客,總要時時存在一絲仁慈之念,不問人家待你如何,你總始終是要以忠恕待人的。」

  朱鎮嶽聽了,心中頓覺愧悔。

  雪門和尚走近公差面前一看,只見蜷伏做一團,看不見傷處的情形。王長勝此時已敲著火鐮,燒燃了一束很長大的竹纜子火把,照著公差。和尚向眾獵戶說道:「你們把他的身軀扶正,讓我看看傷痕,或許還救得活他,也未可知。」

  王長勝道:「多謝老師父,我看用不著費神了,我家這種毒箭,從來是沒有解藥的。」

  和尚笑道:「只因你沒有解藥,才輪到我來救。若你有解藥,不早已救活過來了嗎?」

  朱鎮嶽受了他師父一頓責備,知道是自己錯了。此時聽得師父教獵戶將公差扶正,連忙走過來,彎腰一手扶著公差的肩膊,一手按著大腿,慢慢地掀轉來,仰天睡著。和尚放下禪杖,接過王長勝手中的火把,照那傷處。正在肚臍旁邊,青腫了一塊,有茶碗般大。弩箭已拔了出來,傷口流出一點兒黑血,伸手在胸前摸了一摸,不覺得動了。和尚搖了搖頭,隨跪下一腳,一手支在地下,用耳貼在公差的心窩,聽了一會兒,立起來說道:「還好,大概不至於送了性命,不過必須養十天半月,方能復原。」

  說時,將手中火把遞給朱鎮嶽道:「你照著傷處,我好給他敷藥。」

  遂從腰間取出一個小包裹,就地下解開來。有十多個小瓷瓶,和尚揀了一個,拔去塞子,傾了些猩紅的藥粉在傷口上;又換了一個瓷瓶,傾出一粒粟米大的丹丸,扭頭問王長勝道:「你們帶了水來沒有?」

  王長勝道:「我們只帶了兩瓶白酒,要水離這裡不遠,有一股山泉,即時可以去取來。」

  和尚笑道:「既有酒就更好了,我以為在此,酒是決取不到的,才問有水沒有,快把酒拿來吧。」

  王長勝取酒交與和尚。和尚用樹枝撬開公差的牙關,先把丹丸放入他口中,再灌了一口酒。

  和尚收了藥包,對王長勝說道:「你們此時可去將獵具並那猴兒的死屍收起來,只等這人清醒過來,今夜就回寶雞縣,去把差消了。」

  王長勝心裡感激和尚師徒,口裡也說不出,只趴在地下,向師徒二人搗蒜一般地磕頭。朱鎮嶽拉了他起來,定要請問姓名、法號,朱鎮嶽只得說了。

  不知這公差生死如何,且俟下回再寫。

  *==*==*

  憶鳳樓主評曰:

  猿之來也,由遠而近,先見其腹,後見其身。緩緩寫來,曲折有致,文心之細,無與倫比。

  劍被奪矣,外衣被撕矣,此時之朱鎮嶽,去死蓋間不容髮。而神威一奮,竟將淫猴撕而為二,快哉此舉,吾直欲為之三呼萬歲也!

  寫公差中毒弩,為本回之餘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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