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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道左乞憐群盜丟醜 洞前膜拜老猿通靈


  話說雪門和尚,見朱鎮岳問陳倉山住了些什麼樣的人物,便也就一塊石頭上坐下來,笑道:「說起住在陳倉山的人物,真是一時也算不清。老的少的,強的弱的,從前當保鏢達官的,從前在綠林的,總共有二十多個,還有天臺山也住了十來個。不過我打算帶你去拜會的,只有楊海峰一個,以外的見面不見面,都沒要緊。講到那個楊海峰,也是江湖上一個很奇特的人物,聲名不在劉黑子之下。

  「他原籍是安徽人,小時候在安徽一家當店裡當徒弟。那時開當店是很不容易的,動輒就被強盜搶劫了,因此稍為大點兒的當店,總得請一兩個好功夫的教師,一面保護,一面教當夥計的功夫。一家大當店至少也有十來個能動手的人,才能保得住,不被強盜搶去。楊海峰十七八歲的時候,在那些夥計徒弟當中,就沒人及得,幾次來了強盜,只有他一個人出力最多,他的聲名在當徒弟的時分,就宣傳得很遠。

  「他的師父,本是個有名的保鏢達官,一次,他師父病了,恰好一起大客商來找他師父保鏢,算是一筆很大的生意。他師父待不承接吧,心裡實在有些割捨不下;承接了吧,又病得掙扎不起來。正在左右為難之際,楊海峰跑來看他師父的病,他師父一見面,心裡高興,也不和楊海峰說明,一口便把生意承接下來。楊海峰聽得說,也絕不畏懼,許多人倒替他捏著一把汗,勸他不要出馬,這不是當耍的事,他只笑著,也不回答。那時他才二十歲,畢竟押著十幾輛貨車,從安徽到達河北,在路上並不扯他師父的旗號。

  「一日,遇著五個劫鏢的,欺他年輕,隔兩丈遠近一個,和把守關卡一般的,不讓他過去。他卻不和五人交手,拿出五把箬葉般小的尖刀來,每人腳背上一把,牢牢地釘入土中,五人都動彈不得,只得一個個哀求他,並請問他的姓名。他盡情告誡了一頓,才說出自己姓名來,將五人放了。一路把鏢押到河北,不曾損失絲毫。

  「於是楊海峰三個字,在江湖上,便是綠林中老前輩,也怕弄他不過,壞了自己的名頭,不敢輕於嘗試。從這次起,雖仍在那家當店裡做夥計,只是投他保鏢的,一月多似一月,一年多似一年。後來他師父一死,河南直隸一帶,差不多成了他管轄的地方了。李秀成慕他的名,卑辭厚禮地把他接到南京,聽說他很幫李秀成做了幾件大事。不過既弄到一敗塗地,他僅僅逃得了性命,便對人再也不敢承認這助逆的話,雖明知我是個世外人,他也不肯多說。他在陳倉山已住了四五年,他從前的部下和徒弟,很有不少的人找來想和他同住。人品不大端正的,他都用好言辭卻;和他關切得很的,才肯留下來,就在陳倉山底下,耕種了幾畝地。」

  朱鎮嶽問道:「幾畝地夠他們衣食嗎?」

  雪門和尚說道:「說到他們的衣食,又是很好笑的了。幾畝地能供給了多少?他們又都是不會耕種的人,不過掛個名兒罷了。楊海峰一生不曾在綠林中混過,他自到陳倉山,居然有些綠林中朋友按年按月地,貢獻些銀錢給他,卻又不是想招他入夥。他們這幾年的衣食,大半是這樣沒有來歷的來源,你看好笑不好笑?」

  朱鎮嶽道:「可見人不可無本領,楊海峰若沒有這點兒本領,綠林中朋友,為什麼要拿著自己辛苦得來的銀錢,去供給他們呢?但是依弟子的意思,這種沒有來歷的銀錢,楊海峰既是一個豪傑,就不應該承受。雖說是出於綠林中朋友,一番敬慕的心思,只是綠林人物哪有義取之財?無非是打家劫舍、殺人放火得來的。楊海峰當日且曾做保鏢的達官,今一旦失志,不應便如此苟且。」

  雪門和尚聽了,登時現出極歡悅的顏色,說道:「好呀,你知道如此著想,我真不愁你有非分的舉動了!但我此次帶你去拜楊海峰,並不是傾敬他的品格,也不是恭維他的本領。他那種本領,在江湖上混飯,對付綠林中人物則有餘,拿來和我們當劍客的比較,還夠不上『本領』兩字呢。我的主意,原是要借著山路崎嶇跋涉之苦,圓成你的外功。而他們這班人,領你認識認識,異日或也有得著益處的時候。你到了那裡,卻不可因瞧不起他們的行徑,露出傲慢的樣子來,犯不著無端把一干人得罪。」

  朱鎮嶽連忙說道:「弟子怎敢如此?就是弟子剛才所說的意思,也因為把楊海峰當個豪傑,方用得著這『春秋』責備賢者之義。若換作一個尋常保鏢的人,和綠林中人通同一氣,本來不算什麼。」

  師徒二人談罷,朱鎮嶽已覺休息夠了,都立起身,改道向山頂上走。仍是雪門和尚在前開道,朱鎮嶽跟在後面,用盡平生氣力,一步步如登天一般。好容易爬上了山頂,一看這山背後,朱鎮嶽不覺失聲叫道:「好了!」

  雪門和尚問道:「什麼事好了呢?」

  朱鎮嶽笑道:「剛才所走上山的路,都是在荊棘裡面鑽爬,上頭刺面孔迷眼睛,下頭鉤衣服,刺得腳板生痛;連兩隻手掌都因為撥開這邊,撩開那邊,把皮也劃破了。山這面盡是石頭,草都沒長著一點在上面,下山不省卻許多氣力嗎?」

  雪門和尚笑道:「怪道你這般高興叫好了,既是可以省卻許多氣力,便再歇歇也沒要緊。今夜就在這山底下,尋個可以棲身的岩穴,胡亂睡一覺,明日就好翻過對面那座山了。」

  朱鎮岳隨著和尚所指的方向,看對面那座山,和自己腳底下踏的這座山峰,高下似乎差不多。只因相隔太遠,看不出那山上有無樹木。但是一眼望去,凡目力所到之處,絕不見一戶人家,也不見有人行走,連飛禽的影子、走獸的足跡都不曾見著。

  正待問這幾座山怎麼這般寂寞,和尚已指著對面那山說道:「那山本名西太華山,與太華山、少華山遙遙相對,後來叫變了音,都叫作西陀佛山;因在寶雞界內,又叫作寶雞山。就有許多好事的人,附會其辭,說那山上有一隻寶雞,時常出現,立在山頂上報曉,離山幾十里的人,也都常說親耳聽得那寶雞叫過。

  「山上確實有一個石洞,十五年前,我走那山上經過,因天色不早,便歇在那洞裡。正是十月二十九日,將要下雪,夜間彤雲四布,不但沒有月光,並一點兒星光也沒有。我拿包袱做枕頭,正待睡覺,猛聽得洞口有極輕微的腳聲,向洞裡走得很快。我的耳貼在地下,聽得明白,若是獸類,應有四腳踏地的聲音,這分明只有兩腳落地。若是人,沒有那麼輕快的腳步,猜度必是一種怪物,才住在這石洞裡。當下即翻身坐了起來,拔劍在手,聽那聲音走到離我約有兩丈遠近,仿佛向左邊轉了彎,一會兒就聽不著聲息了。

  「我那時心想,我進洞的時候,是曾看見前面還有一個小洞,洞門只有尺來高,七八寸寬;裡面有多大,雖不曾探頭去張望,但是那洞口不能給人出進,是可一望而知的。這怪物向左邊轉彎,必是鑽入那洞裡去了。此時天黑如漆,又在石洞之中,若動手去殺它,給它逃走了,我還不知道它是一種什麼形狀的怪物。不如且堵住那個小洞口,等天光大明瞭,再和它計較。我主意想定,就輕輕將身軀移到那小洞口邊,挨身睡下,把做枕頭的包袱緊緊地塞了洞口。

  「次日,東方才白,就聽得小洞裡有腳聲跑得亂響。我舉劍安排好了,才一手將包袱扯出,卻不見什麼怪物出來。急低頭一看,倒把我嚇了一跳,原來是一隻五尺多高的大馬猴,通體毛色和漆一般的黑中透亮。可是作怪,它好像知道我已安排了,等它一出來就要下手殺它似的,雙膝跪在洞口裡面,不住地向我磕頭。那磕頭的神氣和人一般無二,只差了口裡不能說話。我當下見了那可憐的樣子,哪忍再下手殺它呢?即收了劍說道:『這山上常有行人經過,不是你棲息之所,今日幸是我遇了,若在尋常人,不要嚇送了性命嗎?你得去深山人際不到之處,遁影藏形地去修煉,下次休在這裡再撞著了我,你去吧。』

  「那猴子竟像懂得人言,又向我磕了個頭,我先退出洞外,它隨著出來,只跳躍兩三步,就跑得看不見影子了。自後我不曾再從那山經過,不知它已聽我的話,去深山大澤修煉沒有。」

  朱鎮嶽聽了,喜得什麼似的,笑問道:「師父怎的不把它拿了,用鐵鍊條鎖著,帶到報恩寺,養著好玩呢?」

  雪門和尚道:「罪過罪過,這豈是我出家人做的事?那猴子的歲數,至少也有二三百年,才有那般身軀、那般毛色、那般靈性,若被我鎖起來,不上一年就得憂鬱而死。」

  朱鎮嶽道:「怎麼有許多人家養猴子,都是用鐵鍊條鎖起來,養十年八載還不死呢?」

  雪門和尚道:「那些小猴子,怎能和這猴子相比?這猴子在深山之中二三百年,平日適性慣了,一旦受人束縛,它又不是冥頑不靈的獸類,怎能受得了呢?」

  雪門和尚雖則是這般說,朱鎮嶽還是有些孩子氣的人,心裡仍是覺著可惜,就不由得發生一種守株待兔的思想來。立起身,望著雪門和尚說道:「此時天色尚早,此處離那山頂至遠也不到一百里路。這面下山的路是容易走的,弟子想今晚趕到那山洞裡去歇宿,師父說使得麼?」

  雪門和尚知道朱鎮嶽的用意,即笑著答道:「有何使不得?但恐你受不了這辛苦。就是那猴子,也不見得還在那洞裡。」

  朱鎮岳是少爺脾氣,好奇的念頭一動,哪顧得行路辛苦?忙答道:「弟子受得了。師父若不相信,弟子可在前面走,師父在後面,看弟子可有走不動的樣兒?」

  雪門和尚聽了,又見朱鎮嶽喜溢眉宇的神情,也覺得高興,當下也就連連點頭應好。朱鎮嶽彎腰緊了緊腿上裹腳,將包袱重新系好,振作起全副精神,兩腳不停地下山。

  山石高高低低,有許多豎起如尖刀一般,上面又長著青苔,腳踏上去,滑溜溜的,就和踏在冰山上一樣,稍不留神就得滑倒下來。若是倒在尖石頭上,便得受很重的傷。朱鎮嶽只因好奇的念頭,鼓動了興致,兩腳抽提得極快,反不覺得青苔是滑的,一氣不回頭,跑到了山底下。

  雪門和尚喜笑道:「這回你才得著運氣的效用了,剛才有幾處地方,你走得很好。你不要以為下山比上山容易,像這種山,爬上不要功夫,跑下來就非有功夫不可。只要一口氣沒提上,身子往下一沉,腳底下就滑了。你此刻回頭,看這山是如何的模樣。」

  朱鎮嶽回頭朝上一望,但見一層一層的,如石筍密佈,且峻峭無比。回想剛才從上面跑下的情形,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。再看這面的西太華山,比這山幾乎高了一半,遂問道:「西太華山比這山還高嗎?」

  和尚笑道:「你在這山頂上望著差不多,自然高多了。但是那山洞不在山頂上,在半山之中,你若能照剛才這般跑法,不過黃昏時候就到了。」

  朱鎮嶽道:「弟子一些兒也不疲乏,索性跑上了山洞,再行休息。」說畢,拔步又走。

  西太華山雖然高大,卻不甚陡峭,又有一條很寬的道路,不似在荊棘叢中鑽爬得吃力。約莫走了六七里,只見一個山岩裡,坐著十多個獵戶裝束的人,在那裡談話。旁邊靠山岩,豎著些鳥銃叉矛之類,地下放著一個大包袱。那些獵戶見一僧一俗走來,即停了話不說,都注目望著師徒二人。

  朱鎮嶽一見那些獵戶,心裡分外高興了,回頭叫著師父問道:「弟子可在這裡歇一歇腳麼?」

  和尚點點頭,笑向眾獵戶道:「諸位施主,獵了什麼野味沒有?想必很獲利呢!」

  旋說旋倚了禪杖,朱鎮嶽已揀了一塊光平的石頭,拂去了上面灰塵,讓和尚坐了,自己也坐在一旁。

  獵戶中一年約四十,雄壯的漢子,望著和尚答道:「老師父說得好自在,還說什麼獵野味獲利,於今就有一隻野鹿打這裡走過,我們也只能當作沒瞧見,不敢動它一動。我們只求皇天保佑,破了這回的案子,便都要改業了。」

  和尚聽了這話,覺得有些稀奇,正待追問緣由,朱鎮嶽已開口說道:「原來你們都是衙門裡的公差,不是打獵的麼?」

  那漢子道:「我們怎麼不是打獵的?若是公差倒好了呢!」

  不知道這句話,到底是怎生講究,且俟下回再寫。

  *==*==*

  憶鳳樓主評曰:

  楊海峰之絕技,即于雪門和尚口中道出,此虛寫法,亦過渡法也。

  朱鎮嶽援《春秋》責備賢者之義,謂楊海峰不應收受綠林中之饋饉。義正詞嚴,識見自是高人一等,此蓋作者欲為朱鎮嶽之人格出力一寫,初非故抑楊海峰,讀者幸弗為其所蒙。

  老猿畏誅,竟在洞口蘇蘇膜拜,不可謂非能通靈性者。然終不免下文一節事,此則山野之性,終未克馴耳。

  朱鎮岳一聞山中有猿,即思擒而得之,狂越而前,頓忘攀爬之險。活寫出一天真爛漫、活潑潑之少年,令人喜煞愛煞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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