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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入龍潭嬌娃救父 搜兔窟弱女鋤奸


  話說周老五聽了這句話,才把視線離了朱鎮岳,點頭應是。於是三人撇了周鐵兒、楊天雄,到前面來。漱洗完畢,周老五指著打鐵的爐錘,向雪門和尚笑道:「我這家鐵店,在這高店地方開了三十多年,就為沖天炮這東西,硬給我把台拆了。只是我這台雖被他拆了,我卻不曾吃虧,還多少得了一點便宜。」

  和尚問道:「這話怎麼說呢?楊家寡婦被你救出來了,沖天炮搶劫了你的衣服、銀兩,也被你奪回來了,沖天炮怎的倒拆了你的台呢?」

  周老五哈哈笑道:「他們那日,將我捆倒在一間四面不通風的房裡,卻又不敢餓壞了我,喂了幾個又粗又黑的饃饃給我吃。我那時心想:鐵兒在劉家坡,輕易不大回家,她不得著我被困的消息,斷不能前來救我。唯有養足精力,扯斷繩索打出去,到劉家坡去找幾個幫手來,出了這口無窮之氣。叵奈那捆我的繩索,他們當強徒的人很有講究,是用頭髮和苧麻結成的,有大拇指粗細,又柔軟,又牢實,比鐵鍊還不容易扯斷。用盡平生之力,扭了幾次,鬆動是鬆動了些兒,只是扭不斷,手腳脫不出來。倒被那看守的王八蛋,看出來了,跑去報知了何金亮,又在我手腳上,加了兩條小些兒的頭髮繩。這就無論是誰,也別想能扭得斷了。我那時心裡免不了有些著急,但是想不出脫身的法子來,也只好聽天由命。

  「到了半夜,我正在睡夢中,忽覺有人將我推醒。我一轉動,見手腳的繩索已解了,睜眼一看,只見一個穿黑衣的人立在旁邊,手中揚著火筒,照得那人臉上,和戲臺上的花臉一般,頷下一部紅鬍鬚,有尺來長。我素來膽大,見了那個模樣都嚇得心驚,心裡還疑惑是在夢中遇見鬼了呢!那人見我轉動,忽然低下頭,湊我耳邊呼道:『爹爹醒了麼?你女兒救你來了呢!』

  「我一聽小女的聲音,連心花都開了。滿想一翻身爬了起來,好去找何金亮、沖天炮一班雜種算賬,誰知捆綁太久了的人,手腳都不由自主了,哪裡翻得起來?只得說道:『我醒了,只是動彈不得。你為甚弄成了這般模樣?』小女道:『爹不能動彈不要緊,你女兒背著到外面再說。』虧得小女天生和我一般的力氣,背著我從屋上出了村莊,跑到我日間安頓楊天雄那山岩裡,才將我放下。

  「那楊天雄即跑過來問安,我見了不覺吃驚問道:『你怎麼還在這裡?我不是曾帶你回家去,我一個人追到這裡來的嗎?』小女答道:『不是這小孩兒,女兒怎知道爹被困在這村莊裡?女兒黃昏時候回來,才回到家中,見了家中那種七零八落的情形,曹禿子又被捆壞了手腳,倒在床上動彈不得。幸虧這小孩子把前前後後的事,對我說了一遍,我才知道爹追強盜,追得沒有下落了。小孩兒引我到這裡來,說強盜就在這村莊裡面。我說,我進去尋強盜,你這小孩兒怎樣呢?小孩兒真聰明,對我說:老爹白日曾將我寄頓在這山岩裡。我於是就將他留在這山岩裡,我一個人進村莊,各處都尋遍了。及到那間房上,聽得下面看守的人說話,才知道爹在那房裡。好在我身邊帶了雞鳴香,把兩個看守的人熏過去了,才下來替爹解了繩索。此時爹的意思要怎麼辦呢?』」

  雪門和尚聽到這裡,忍不住插口笑道:「你那時的心裡,想必是快活到極處了。」

  周老五打著哈哈答道:「快活自不消說得,不過心頭還氣得很。楊家寡婦沒下落,搶劫去我的銀錢、衣服,我都不氣;我氣的就是將我捆綁那麼久,是我平生第一次受的羞辱。這口惡氣不出,我死不甘心。我當下對小女也是這般說,小女道:『沒要緊,我且去把被搶劫去的銀錢、衣服找回來,再尋楊家寡婦的下落。』小女說完,複翻身進村莊裡去了。我就帶著小孩兒,坐在山岩裡等候。

  「不多一會兒,只見小女笑嘻嘻地走來,向我說道:『爹手腳可以動了麼?』我立時跳起來說道:『我手腳早已活動了,要怎麼辦?』小女道:『我已將一群惡賊都制服下來了,請爹去處置他們便了。』小女又對那小孩兒說道:『你也同去,好認你的母親。』

  「於是三人一同進那村莊,只見從裡到外,一路的門戶都開著了。小女在前面揚著千里火筒,照得明明白白。二門以內,每間房裡,酣睡著五七個大漢,也有睡在床上的,也有胡亂躺在地下的,都和死了一般,並沒一人能睜眼瞧看。小女在那些人臉上每人照了一照,問我認得出沖天炮及何金亮麼?我說,這兩個壞蛋便是死了,我也認得出來。一連照了幾間房,看了三五十人的臉,就只不見那兩個壞蛋。尋來尋去,楊家寡婦倒被我們在一個小小地窖子裡尋著了。卻好,據寡婦說,何金亮並不曾向她逼奸。搶去之後,就將她禁在那地窖子裡,手腳用鐐銬鎖了,也沒人看守。他們這回舉動,全是因沖天炮受了我的羞辱,哀求那班強徒替他出氣的。其實何金亮雖然無賴,並沒有想強逼楊寡婦成親的心思。我們當時既把楊寡婦救出來了,又各處搜尋了一會兒,看尋得著我失去的銀錢、衣服麼。

  「一個莊子都尋遍了,不但尋不見銀錢,幾個破櫥裡連好點兒的衣裳都沒有,我失去的財物是絲毫也見不著。小女道:『銀錢、衣服事小,只要何金亮及沖天炮不死,總有和他們算賬的一日。且將他母子送回家去,爹也回去,女兒明天一個人再上這裡來,還愁何金亮、沖天炮不雙手把我家的東西送還嗎?』我聽了,也只好如此,既見不著他們為首的人,就在那裡等一夜也不中用。

  「我們出了村莊行不到一里路,忽見前面來了六七個人。楊天雄眼快,一見就說有沖天炮在內。話不曾說完,前面的人果然折轉身就跑,分明是已看出我們來了,知道決不與他善罷甘休。這時和沖天炮同走的人又少,如何敢不跑,硬來和我們對敵呢?小女聽說有沖天炮在內,也不說什麼,一手將楊天雄提起,放開腳步便追,真是比飛鳥還快。看看要追上了,他們又分途四散逃跑起來,楊天雄仍是認得出,指給小女看。小女就單追沖天炮一人,哪裡消得幾步就追上了前,回頭一聲喝道:『你再不停步,你姑娘就用飛劍取你的狗頭了。殺你這個壞蛋,只當踩死一個螞蟻,費不了你姑娘半絲力氣!』小女邊說邊亮出劍來,順手一劍,將路旁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樹,削作兩段,『嘩啦啦』連枝帶葉,倒了下來,遮了半畝大的地面。

  「沖天炮一見,魂都嚇得冒出來了,怎敢回頭再跑?來不及地跪下來,只管叩頭求饒。小女罵道:『你這壞蛋,也求姑娘饒你麼?容易,何金亮現在哪裡?你快將他交出來,這是一件;還有一件,你搶劫了我家的銀錢、衣服,也得快些交出來。若少了一錢銀子、一件衣服,姑娘取定了你的狗命!』

  「沖天炮哀求道:『何金亮是劉家坡劉黑子的徒弟,有了不得的武藝,我如何能將他交出來呢?我只將他住的地方告訴姑娘,請姑娘自己去找他。』小女不等他說完,又罵道:『胡說!他住的地方我都抄查過了,哪有何金亮在內?你這混賬東西,想騙著我好脫身麼?』沖天炮不慌不忙地答道:『姑娘是在大村莊裡抄查他麼,那怎能見得著他呢?那大村莊是他白天賭錢和聚會同夥的所在,他收的幾十個徒弟都住在裡面。他自己夜間卻不住在那裡,他住的地方,離這村莊有三里多路,他有老婆、兒子,都住在那裡。』

  「那時我見小女追趕沖天炮去了,心裡有些放不下,教楊家寡婦,在僻靜地方等著,我也追下去。沖天炮說完這話的時候,我正趕到了,小女便將楊天雄交給我,要我先帶著楊家母子回去。我想:有她母子在眼前,動手時多有不便,又沒有好地方寄頓,只得依了小女的話,先帶領她母子回家。

  「小女就押著沖天炮,跑到何金亮家裡。劈開門進去,何金亮不認識小女,還只道是江湖上的人來討盤纏的,又向小女拿出劉黑子的招牌來。小女哈哈笑道:『好不害臊!劉黑子有你這種不成材的徒弟?我且問你,你既稱是劉黑子的徒弟,你可知道你師父是何時的生日,你師母娘家姓什麼,也是何時的生日?只要你說得不差,我就認你是他的徒弟。世上大約沒有徒弟不知道師父師母生日的。』何金亮既是冒牌,如何能知道這般詳細呢?竟被小女問住了,開口不得,惱羞成怒,就和小女動起手來。大哥請說,他可是小女的對手?絕不費事地幾下就打服了。小女向他追沖天炮搶去的贓物,我的衣服都在何金亮家,銀子何金亮分了一百。小女自己動手,翻箱倒篋,搜出一千二三百兩銀子來,連衣服一併包了。提得回來,已是天光大亮,這就是昨日早起的事。

  「小女說我年紀老了,家裡有這千多兩銀子,也可以過活了,勸我歇了手藝。我心想:這手藝本來沒多大的利息,冷天還好,就是六七月的炎天難受。就只因我沒有旁的本領,可以混飯吃,而我這店子又開了幾十年,所以不肯隨意歇業。小女既是這麼勸我,身邊又有了這些銀子,我就活到七十歲,也只二十年了,這些銀子,還不夠我吃喝嗎?」

  雪門和尚至此才笑答道:「你有這麼出色的一個女兒,便沒有這點銀子,哪裡就愁了吃喝?這種辛苦手藝,不幹它也就罷了。」

  周老五聽得誇獎鐵兒,心中異常高興,望瞭望朱鎮嶽,又低下頭,略停了一停,即起身向和尚使了個眼色,自己先往裡面房中走。雪門和尚已料定必是想將鐵兒,許配朱鎮嶽,一面跟著起身往裡走,一面心裡打主意,應怎生回答。

  二人同進房中,周老五握住和尚的手說道:「大哥知道你侄女還沒有婆家麼?這高店地方,實在沒有相匹配的孩子,大哥應得替你侄女,留神擇一個好孩子才好。」

  和尚連連點頭笑道:「我應得替她留神,只是我的心目中也是和你一樣,一時想不出堪匹配的人物來。」

  周老五見和尚故作不明白自己用意的樣子,只得明說出來道:「不知大哥這位令徒已經定了親事沒有?」

  和尚道:「親事是好像還不曾定,只是這時還說不到這事上面去,因為他有父母在西安,親事尚輪不到我做師父的作主。不過老弟既托了我,我總得留心物色,回西安後,自有信來。」

  周老五問道:「大約在何時,大哥可回西安呢?」

  和尚道:「原定了在外面遊三個月,大約至遲也不會過一百日。」

  周老五道:「我本多久想去西安一行,三個月後,我到西安來看大哥好麼?」

  和尚只得點頭應好。

  二人仍回到外面,朱鎮嶽已將包袱結束停當,於是師徒二人別了周老五,向陳倉山進發。才走了半里多路,朱鎮嶽道:「師父看周鐵兒的功夫,比弟子怎樣?」

  和尚笑道:「你此後對於功夫不懈怠,她一輩子也趕你不上。只要放鬆半年,就不是她的對手了。劉黑子和我的路數不同,鐵兒若是和你同在我門下,她有天生的那般神力,成功自不在你之下;因她的家數不同,今早如果你兩人動手,你有軟甲護身,不至受傷,她必被你削去一足。」

  朱鎮嶽喜道:「弟子也是這般想,她若動手招架,弟子即用翻雲手殺她,料她也逃不了。」

  和尚道:「她逃是逃不了,但叫我怎生對得住她父親?更怎生對得住劉黑子?你此後在外須得小心謹慎,不到萬不得已,決不可輕易和人動手。須知在江湖上行走的人,凡是有些聲名的,必然有些來歷。每每有因一句話,得罪了一個不相干的人,弄得結下無窮之怨,到處是和你為難的人,簡直是遍地荊棘,開步不得,便有天大的本領,也莫想在江湖上混。即如今早的事,你若真和周鐵兒動手,打輸了自己吃虧是不待說;就是打贏了,削了她一隻腳,周老五已是五十歲的人了,只有這一個女兒,被你弄成了殘廢,你說他心裡甘也不甘?劉黑子是她師父,得了這消息,能放手不替鐵兒報仇麼?眼見得劉家坡就不能去了。所以江湖上、綠林中的朋友最講信義,不專尚本領,就是為的本領不足靠;任憑你本領登天,也擋不了大家與你為難。只有『信義』兩個字,百萬人千萬人,也敵他不過。」

  朱鎮嶽聽了,心裡不大悅服,問道:「周鐵兒無端刺弟子一劍,險些把命都送了,難道在江湖上講信義的人,便白送給她刺了,因怕結怨就不回手麼?」

  和尚大笑道:「真能忍住不回手還了得?忍不住要回手也是人情。但人家既已向你低頭,你身上又沒受傷損,落得做一個大量的人物,卻又不曾示弱於她,豈不把上風占盡了,還待怎樣呢?你不見周鐵兒那一雙眉毛,足有三寸長,斜飛入鬢,兩眼也帶著殺氣,在男子中都算是很英武的相。她性情之不肯服低就下,一見面就可看得出幾成來。好容易叫她兩次三番地向你賠不是嗎?她因不知道你身上穿著軟甲,只道你是練就的這種刀劍不入的功夫,才不敢和你動手。我其所以不將軟甲的原因向她說出來,並不是怕她翻臉,放膽和你動手;仍是怕你傷了她,損了人,害了己。」

  朱鎮岳見和尚如此說,心裡才高興了,一氣走了二十多里,山嶺崎嶇的道路,覺得比昨日走得更加吃力。雪門和尚用肩挑著禪杖,從荊棘叢中劈開道路。朱鎮嶽跟在後面,只苦力乏,但見師父這麼老的年紀,還走前面替自己開路;自己年紀輕輕的,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困乏的話來。只是雪門和尚見他不說困乏,便不停步地只向前走。這座山上並沒一株大點兒的樹木,盡是人多高的荊榛之類。上山的時候,尚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可走,雖是被兩邊的荊榛長滿了,還望不出路徑來;然循著那路,一步一步地走去,比沒有蹊徑的畢竟好些。

  誰知正走得力乏的時候,雪門和尚忽然停住腳,舉眼向四圍看了看山勢,對朱鎮嶽說道:「我們要改方向了,這是一條附近山民打柴的路,圍著山腰,和替這山系了一條腰帶相似,走來走去,仍得退歸原來的路,沒有三四日,絕行不了一周。我們此刻須改途向山頂走去。不過沒了這條路,又難走些,你且就這塊石上坐下來歇息歇息,吃點兒乾糧,再打起精神走吧。你要知道人身的力氣和井裡的泉水一樣,十年不取水,也不過是一滿井,或者還有乾涸的時候;每日取水,每日仍得浸滿一井,並且還是新鮮水,比十年不取的水好得多。氣力不用,不會增長,更有退下去的時候;今日把氣力用盡,明日的氣力便得增加許多。我這次帶你出遊,訪友在第二,領著你習勞耐苦是第一。」

  朱鎮嶽坐下來,解開包袱,取出兩個葷素乾糧來,雙手掰了一個素的給師父,自己吃了一個葷的。問道:「陳倉山有幾個什麼樣的人物,住在哪裡呢?」

  不知雪門和尚如何回答,且俟下回再寫。

  *==*==*

  憶鳳樓主評曰:

  周老五被困敵巢之中,繩索系其身,自以為絕望矣,忽飛將軍從天而下,救之而出,此其欣喜為何如?矧救之者又為其愛女子!

  惡徒喜破人室家,劫人財物,今即以其人之道,還諸其人之身,令人閱之拍案叫絕,浮一大白。而周老五於是乎因禍得福,可以鼓腹而嘻,歇業不為矣。

  周老五之于楊寡婦,既拯之於水火之中,複登之于衽席之上,確是俠客行徑,令人肅然起敬。

  天下未有執贄門下,而尚不知其師之生日者,其理至當,其語至趣。鐵兒即據是而向何金亮作咄咄逼人之舉,尖利哉此小姑娘;何金亮又安得不大窘而特窘哉!

  周老五欲引朱鎮嶽為坦腹,雖嫌太不自量,然故人情之常,蓋為父母者孰不願其愛女得一乘龍快婿?於是一切都非所計矣。

  雪門和尚以人之精力與井水相喻,其義至為精確,願一般青年,取而一細味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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