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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雪門師荒村訪舊 沖天炮鬧市行兇


  話說朱鎮嶽聽了這話,便問道:「這是什麼東西製成的,吃下這麼飽肚,可解開來瞧瞧麼?」

  雪門和尚笑道:「有甚不可解開來瞧,這種乾糧是不容易製成的,不是我們同道中人,也制不出;不是我們同道中人,也買不著。」

  朱鎮嶽隨即將紙包解開,見酒杯大小一個,和淡黃色的饃饃相似的,裡面約莫有四十來個,也看不出是什麼食料製成的。雪門和尚指著一個說道:「你瞧了只這麼大一個,吃下肚裡去,還不能喝水呢!喝了水,就得發脹,肚子都得脹痛。不喝水由它慢慢兒消化,一個對時以內,自然不覺得腹中饑餓。但是若喝下水去,一兩個時辰以內,便覺得腹內漲悶得難過;經四五個時辰,就消化完了,腹中就覺得饑餓了。」

  朱鎮嶽道:「整天地不喝水,不會口渴嗎?」

  雪門和尚道:「這卻不會,吃這乾糧之前,只須略喝些水,吃下去,即不會有十分覺著口渴的時候。若沒有這宗好處,也不是貴重的東西了。這乾糧有兩種,一種葷的,一種素的,素的不及葷的能耐久。這裡面葷素都有,我能服氣,三五天不吃什麼,也不覺饑,才能吃這素的;你此時還只能吃葷。葷乾糧中最主要的食料,就是黃牛肉,素乾糧是黃豆。」

  朱鎮嶽拿了一個,送往鼻端嗅了一嗅說道:「怎麼一些兒氣味也沒有?並且一般的顏色,一般的大小,從何分得出葷素來呢?」

  雪門和尚道:「好處正在沒一些兒氣味,若有氣味,便有能吃不能吃了,並且凡是有氣味的食物,多不能持久;天氣一熱,不到幾日,即朽壞不能吃了。葷素很容易分別,你仔細看上邊,有兩顆牙齒印的便是葷的,沒牙齒印的便是素的。」

  朱鎮嶽聽了,覺得奇怪,仔細一看,果然一大半上邊有牙齒印的,不由得笑問道:「怎麼分別葷素,卻用這麼一個使人噁心的記號,不是稀奇得太厲害了嗎?」

  雪門和尚笑道:「這是江湖上的古話,說起來沒有憑據的,但一般同道的都是這麼說,以訛傳訛的,傳了兩千多年了。我也只好說是這麼一個來歷。我報恩寺的觀音殿旁邊,不是有一座小小的龕子嗎?那龕裡的神像,就是我們劍客的始祖崆峒祖師,祖師是漢宣帝時候的人,製造這乾糧的法子,是由祖師傳下來的。相傳當日系用一個模子製造,葷素都沒有分別。崆峒祖師原是吃素的,有一次拿著一個葷的,往口裡一咬,咬下去才知道,從此葷乾糧上面,就永遠留傳這個齒痕了。」

  朱鎮嶽笑問道:「崆峒祖師只咬下一個,應該只一個上面有齒痕,怎麼幾千年來,每個上面都有呢,這不是奇聞嗎?」

  雪門和尚笑道:「這本是荒誕無稽的話,我們也不必管它,只要知道有齒痕的是葷乾糧就得哪!你且將它包裹起來,我們再走吧,今夜得趕到高店歇宿。從明日起,就得完全走山路了。」

  朱鎮嶽即將包袱打開,裹好了乾糧,給了飯錢,於是師徒二人出門向高店進發。

  從郿縣到高店,雖是小路,險陡的山嶺卻少。因此朱鎮嶽不覺吃力,黃昏時候就到了高店。雪門和尚道:「我有個多年的老友住在這裡,平常我也難到這裡來,今日打這裡經過,正好順便去探望探望,但不知他近年來境況如何。」

  朱鎮嶽道:「師父的老友,也是和師父同道的嗎?」

  雪門和尚搖頭道:「他是一個打鐵的人,姓周,行五,人家就叫他周老五。他雖是打鐵出身,卻有兩種不可及處,第一是能孝母;次之,兩膀有千多斤實力。他那力氣是天生的,並不曾練過功夫,但是尋常三五十人,也近他不得。他小時候也曾讀過書,不到十歲,他父親便去世了,家裡又貧寒,沒錢給他從先生讀書。他母親因見他生成的神力,要他跟著一班武生習武,他既沒有錢,即不能認真從師,只能一面替那些武生做做箭杆、背靶子的粗事,一面跟著練習。後來投考,居然被他進了武學。他那人卻有一宗奇怪,天生他那麼大的神力,武功件件來得,就只不能騎馬。無論那馬如何純善,他騎在上面,馬向前走一步,他的身子便向後仰一下;馬向前走兩三步,他身子便從馬屁股上,一個跟頭栽下來了。每次騎馬,每次如此,再也學不會。這也是他命運不該發達,才有這種大缺陷,使他不能下場。如他沒有這種缺陷,怎的做一輩子的鐵匠呢?」

  師徒二人旋說旋走,至此走進一所茅房,雪門和尚停了步說道:「這就是周老五的家了,你立在門外等一會兒,我先進去看他在不在家。」

  朱鎮岳應著是。雪門和尚正待舉步往門裡走,就在這個當兒,不先不後的,從門裡走出一個身軀高大的漢子,迎面見著雪門和尚,似乎有些吃驚的樣子,隨即雙手一拱,哈哈笑道:「雪大哥,今日是一陣什麼風,吹到這裡來了?幾年不見,見面幾乎不認識了!」

  雪門和尚也合掌哈哈笑道:「你倒還是幾年前的模樣,不露出一點兒老態來。」

  說笑時,隨回頭指著朱鎮岳,給周老五介紹道,「這是小徒朱鎮嶽。」

  朱鎮嶽走向前行禮,看周老五身穿藍大布短衣,赤著雙足,靸一雙破爛的雙梁布鞋;面皮黃中帶黑,頷下沒有髭須。雖是一個粗魯人的氣概,精神卻較尋常人滿足,一望就知道是一個富於膂力的人。一面舉手和朱鎮嶽答禮,一面向朱鎮嶽遍身打量,即現出十分歡喜的樣子,說道:「大哥何時收了這麼一個好徒弟?見面不用問功夫,只看這樣好的模樣兒,就知道是個魁尖的角色了,難得,難得!」

  雪門和尚道:「老弟不要過於誇獎了,好容易說是魁尖的角色?只求馬馬虎虎在江湖上混得過去,不給我現眼就得哪!」

  周老五高高興興地把師徒二人請進了大門。雪門和尚見屋裡沒有打鐵的器具了,問道:「你的手藝歇業不做了嗎?」

  周老五直將二人引到自己的臥室內坐下,才長歎了一聲答道:「大哥快不要提我的手藝了,今夜住下來,慢慢地談吧。這時才見面,闊別了好幾年,要說的話多著呢!」

  周老五說著話,轉身出房外去了。

  雪門和尚向朱鎮嶽道:「看他這房裡的光景,可見他近年的景況,是很蕭條的。」

  朱鎮嶽點頭答道:「照這家裡的情形看來,還好像是才遭了橫事一般。」

  雪門和尚道:「你何以見得是才遭了橫事哩?」

  朱鎮嶽道:「這房裡的什物都亂糟糟的,上面堆積這麼厚的灰塵,不是才遭的橫事,怎的成這般樣子?」

  雪門和尚舉眼向房中四處一望,點了點頭道:「不錯,你看床底下兩口木衣箱,那蓋不是打破了嗎?唉!這人的命運也就太不濟了,一個素來安分的人,想不到竟有什麼橫事到他頭上來。」

  雪門和尚沒說完,周老五已走了進來,聽了這話,即開口問道:「大哥已知我遭了橫事嗎?」

  雪門和尚答道:「我從何知道?不過看了你這房裡的情形,是這麼揣度罷了,果是遭了什麼橫事嗎?」

  周老五道:「確是遭了橫事,只是我這橫事是我自尋煩惱,不能怪人。大哥與令徒都長途勞倦了,且等洗了腳,休息休息再說。」

  即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,立在房門外,探首進房,向周老五呼著爸爸道:「水已打好在丹墀了。」

  周老五回頭說道:「鐵兒,不進來向大伯請安嗎?」

  雪門和尚知道是周老五的女兒,即立起身說不敢當。鐵兒已走進房門,叫了一聲大伯,叩頭下去。雪門和尚也合十鞠躬答禮。鐵兒起身,向朱鎮嶽也福了一福。

  周老五望著雪門和尚說道:「我這次遭的橫事,很虧了這個小丫頭,若沒有她,我此時還在牢裡坐著,何能坐在這裡陪大哥談話呢?」

  雪門和尚看這鐵兒雖是穿著青布衣服,一雙大足,眉目間英氣逼人,倒很有大丈夫氣概,容貌也極端莊,沒一些兒小家女子態度。隨笑著點頭答道:「我也用得著你剛才說的那幾句話,不必問功夫,只要見了這模樣,就知道是魁尖的角色了。」

  周老五引師徒二人,到外面洗了腳,撲去了身上灰塵。鐵兒已在廚房里弄好了飯菜,雖沒有什麼山珍海饈,像那些富貴人家宴客的排場,幾樣蔬菜卻整治得十分可口。師徒二人又在旅行之中,但能吃得上肚,便覺得舒暢了。

  飲食既畢,周老五仍陪師徒二人回臥室坐下,從容說道:「我可將我所遭的橫事,說給大哥聽了。今年八月十四日,我因出外收賬,走一家門口經過,聽得裡面有婦人號泣的聲音,夾著又聽得有男子毆打和怒駡的聲音。當時以為是人家夫妻口角,我自己有事,也就懶得過問。剛要向前走,只見那婦人已哭著跑出門來了,我不由得就停住腳一看,那婦人年紀在三十歲左右,衣服雖是破舊,容貌並不粗惡,一面披散頭髮往門外跑,一面口中喊天,背後跟著一個男子,追趕出來。我看那男子的年紀不過二十來歲,生得凶眉惡眼,打著赤膊,一身火腿也似的皮肉,伸開兩手要抓那婦人。那婦人向我跟前跑來,我正打算讓路給她好跑,她卻向我跪下,求我救命。我心想:男女的年紀相差太遠,決不是夫妻。男女之間,既不是夫妻,哪有相打之理?

  「我一時見得那婦人可憐,便上前一步,阻止那男子,舉手勸道:『老兄有什麼事,盡好理論,她婦人家怎經得起老兄動手?』誰知那男子不識高低,見我阻住了他,即朝我兩眼一瞪,惡狠狠地說道:『我的家事不與外人相干,請你不要多管閒事,免得自討煩惱。你去打聽打聽,我沖天炮可是好惹的?』我一聽這話,更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了,心裡越不由得不管,便笑答道:『我是外鄉人,不知道老兄的名頭,不要見怪!我生性喜歡多管閒事,今日的事我管定了。請問老兄,這婦人是老兄的什麼人?有什麼事,老兄定要給她過不去?』那男子也不回答,劈面就是一拳打來。我伸手接了他的拳頭,笑道:『這就是老兄的沖天炮麼?已經領教過了。』隨將手一松,他就栽了一個跟鬥,爬起來就跑。我也懶得去追趕,回頭看那婦人,嚇得在一旁發抖,我就盤問他們鬧事的原因。那婦人訴說出來,真是要把我氣死了。」

  不知這婦人究竟訴說些什麼話,且俟下回再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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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憶鳳樓主評曰:

  一饃饃而能充饑三五日,其功實同辟穀仙丹,惜其制法今已失傳,不然,當此米價騰貴之時,一為仿製,其加惠窮黎將何如?吾又安得起雪門師於地下,而一問之耶?

  齒痕一語,頗近神話,然姑妄言之,亦惟姑妄聽之。小說本以消閒,正不必齗齗推求其究竟耳。

  周老五天生神力,藝亦超群,而竟不善騎,誠為畢生缺憾,其天之所以困之耶?抑天之所以全之欲。

  于寫周老五遭橫事之前,先寫其室中淒涼之狀,閑閑而來,曲折有致,非善為小說者,決不能好整以暇乃爾。

  沖天炮有名無實,煞自好笑,「此即為汝之沖天炮乎?」

  一言,洵屬快人快語,當時沖天炮聞之,不知何以為情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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