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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揭秘幕細述江湖事 仗內功狂走荊棘叢


  話說朱鎮嶽依了他師父的吩咐,將軟甲穿在貼肉處,外面披著長衫,當夜檢點應用的物件,做一包袱捆好。次日早起,雪門和尚向朱鎮嶽說道:「我們學劍的人,第一是要耐得勞苦。你是一個公子爺出身,體質脆弱,經不起風霜,劍術雖然學成了,只是精力有限,縱有行俠仗義的心思,每因精力不佳,或道路太遠,或事情太繁,便不能鼓起興致去幹,便失去了我們劍俠的身份。所以能耐勞苦,是我們當劍俠的第一要務。

  「平常我們同道中人,傳授徒弟,本來都是從拜師這日起,一年之內,專一打柴挑水,做種種勞力的生活,第二年才以內功輔助外功,第三年內外功都有八成,方傳授劍術,一成即能離師獨立。我因你不比他人,而內功既成,外功本屬容易,所以另換一種傳授之法。你現在外功雖欠些功夫,內功卻已圓滿,我從今日起,帶你遊山一月,風餐露宿,就是想完成你的外功,並可借此練練你的膽氣。叢山疊嶺之中,莫說奇才異能之士,隱居的不少,就是毒蛇猛獸,動輒食人的,也隨處可以遇著。若教你一個人去,我有些放心不下。不是怕你的本領不夠,因你年紀太輕,太沒經驗,略不謹慎,便弄出大亂事來,不是當耍的。」

  朱鎮嶽問道:「既是不愁弟子的本領不夠,卻為什麼又怕弄亂事來呢?」

  雪門和尚笑道:「你哪裡知道深山大澤,實生龍蛇,好容易說到本領二字?我說不愁本領不夠的話,是對於毒蛇猛獸的說法。至於山林隱逸之士,你哪裡說得上本領?我自從主持這報恩寺,與同道中人少有來往,我們當劍客的,先論交情,後論本領。江湖上沒有交情,任憑你本事齊天,也終有失腳的這一日;但全恃交情,自己本領不濟,在江湖上也行不過去。你此時的本領,在劍客中雖算不得上等,只是也不在一般人之下。就是交情兩字,太仄狹了些,除了你自己父母之外,認得的就只一個我。我這回帶你出外遊覽,用意便是引你在交情上做些功夫。

  「你要知道,我們同道的人最重交情,不但和自己有交情的人,不肯隨意翻臉;就是這人和我的朋友有交情,相見的時候,只要提起朋友的名字,都得另眼相看。有能幫忙的地方,就得略費心力,替他幫忙。若是真和自己有交情的,哪怕拼著性命去幫助他,也說不得。你看交情兩字,在我們同道中何等貴重!」

  朱鎮嶽喜笑道:「弟子正懷疑,師父帶弟子出外遊覽,沒有一定的主意,哪能有一定的趨向呢,不是亂跑一陣子嗎?師父這樣說起來,弟子才知道這次出遊,是重要得很了。」

  雪門和尚點頭笑道:「不重要,我也不陪著你去了。平常當劍客的人,交情都是自己打出來的,所以有『不打不相識』的話。你的身份比別人不同,不是我心存勢利,我一個出家人無端多管閒事,從你父母手中將你要了過來,你身上只要有一根毛發受損,我就對不起你父母。你的本領便比今日再高十倍,我也不放心教你一個人去。等過這次出遊之後,我就可以卸卻仔肩了。

  「我本打算帶你去劉家坡,見了劉黑子,再到石門山蘇家河一帶,會幾個二十年前的老友。陳倉山、天臺山的幾個大鏢師,從石門回頭才去會他們。因為去劉家坡,須走一個地方經過,那地方的名字太不吉利,只得改了途徑,先去陳倉、天臺,再去九郎山、朱砂嶺,走甘谷溝到劉家坡,不從那不吉利的地方經過。」

  朱鎮嶽笑問道:「那地方名叫什麼,有什麼不吉利呢?」

  雪門和尚笑道:「那地名無論是誰也得忌諱,不知是何人取的這個名字,那地名叫『鬼門關』,你看可惡不可惡?」

  朱鎮嶽笑道:「這名字果是不好。劉黑子是何等人物,必須去看他哩?」

  雪門和尚笑道:「說劉黑子這人,本領真是了不得,他的門徒,可以說是遍天下。他少時原是一個無所不為的無賴漢,三十歲才遇一個得道的高僧,傳他的劍術。因他身體瘦小,人都稱他作『劉黑子』。他不但劍術好到絕頂,內功也無人及得,有他一封信或一張名刺,無論走到什麼地方,絕不會有人為難他,這個人是不能不去拜會的。就是那些鏢師的面子也很大,住在與河南交界的幾個水陸兩道的鏢師,更是名頭高大,他們的名聲,全不是從武藝上得來的。交情越寬廣,名聲越高大,哪怕這人的本領極平常,只要他的師父或父親是個老江湖,他一般地到處扯著順風旗。沒有人去難為他,或有時遇著新上跳板的夥計,給他下不去,把他的鏢劫了;他有他師父或父親這點面子,只揀這碼頭上幾個有面子的綠林人物,拜望一回,敘一敘舊交,包管分文不動地將鏢送回。江湖上若不是講這一點交情、這一點義氣,誰也吃不了這碗鏢行的飯。

  「你此刻的本領,很夠得上和江湖人講交情了。第一你占著一門江湖上人,都趕不上的本領,又是一個公子爺出身,人家都說江湖上人只知道信義,不知道勢力,這是完全不懂江湖的話。江湖上人最喜歡講的就是勢力,不過他們有種極普遍的脾氣,遇著有勢力又有本領的人,心裡是十分想結納,面子上卻是不肯顯出殷勤納交的樣子來。是什麼緣故呢?因為他們存心以為自己是個粗人,恐怕這有勢力的人瞧他不起,他若先顯出殷勤納交的樣子來,萬一有勢力的人,竟不願和他做朋友,給他一個冷森森的面孔,他就失悔也來不及了。同道中談論起來,都得罵他沒有骨氣。所以江湖上人,從沒有先存心和有勢力人訂交的。總得有勢力的人,略去名分,與他們結交。這種舉動成了江湖上的定例,因此,人家都說江湖上人是不知道勢力的,這話何嘗說透了江湖?」

  朱鎮嶽問道:「弟子占了一門什麼本領,是江湖上人趕不上的呢?」

  雪門和尚用手做出提筆寫字的樣子,笑道:「你占的就是這門本領,江湖上懂文墨的,雖不能說沒有,只是一百人中間,至多不過十來人;這十來人,也只能說粗通文字。至於真有才華,能像你這樣的,我闖蕩江湖幾十年,實不曾遇著一個。這門本領,不但江湖上人敬重,就是我們同道中也是很推重的。有了這門本領,無論在什麼地方,總占上風。」

  朱鎮嶽聽了這話,心中自是歡喜。他的行裝昨夜已收束停當,雪門和尚只換了一雙芒鞋,腰間系了一個朱漆葫蘆,手中提了一支禪杖,此外一無所有。師徒二人即日離了報恩寺,徒步向陳倉山出發。

  從西安到陳倉山,若是一坦平陽的道路,不過二百多里。只因山嶺重疊,高高低低,彎彎曲曲,算起途程來,雖仍不到四百里,但是平常人步行,總得五日才能走到。雪門和尚和朱鎮岳若施展他們劍客的本領,這三四百里路程,哪用得許多時間行走?只是師徒二人隨處流連山水,有時尚在日中,便投宿不走了。走了三日,才到武功。

  雪門和尚說道:「這三日走的都是官道,從明日起,卻要走小路到郿縣,由郿縣穿過高店,由高店到陳倉山。若是照著驛站走,得走扶風、鳳翔、寶雞,再到鳳縣,折轉來方到陳倉。路的遠近不問,終日在官道上走,有什麼好處呢?從郡縣去陳倉,一過了高店,就完全是在重山疊嶺的荊棘叢中去尋道路。」

  朱鎮嶽喜道:「弟子正疑心走了三日,都是在大道上,跟隨著一般挑擔子、背包袱的商人行走,一些兒趣味也沒有。像這樣便走一輩子,於外功也沒有什麼進境。」

  雪門和尚笑道:「你此時是這麼說,只怕一走山路,不到兩日,就要叫苦了呢。」

  朱鎮嶽搖頭道:「弟子決不叫苦。」

  雪門和尚哈哈笑道:「但願你能不叫苦。」

  師徒二人說笑了一會兒,這夜在武功歇了。

  次日天才黎明,二人即離了武功。雪門和尚這日走路,卻不似前三日的從容了,拖著那支禪杖,兩腳和有什麼東西托著一般,向前如飛地走去。朱鎮嶽跟在後面,看和尚兩腳踏在灰塵上,只微微地有些兒跡印。暗想:人走路越是走得迅速,灰塵越是起得很高,怎的他老人家走得這般快,不蹴起一點兒塵灰來呢?可見得他老人家的本領,我還是不曾完全得著。心中一邊想,一邊施展自己的功夫,盡力追趕。看看地越離越遠了,朱鎮岳少年氣盛,只是要強,不肯叫出「師父慢走」的話。雖累得一身大汗,仍鼓著勇氣拼命地追趕。

  略一轉眼,已不見和尚的蹤影了,朱鎮嶽心裡一急,兩腳更快得如飛。直追了半個時辰,才遠遠地望見前面一株大樹底下,坐著一個人,在那裡打盹兒。定睛一看,正是追趕不上的師父。朱鎮嶽見追著了,心裡才略安了些兒,走到跟前,身不由己地就坐下來了。雪門和尚睜眼一看,打了一個呵欠,笑道:「來了麼?我們又走吧。」說罷,立起身來。

  朱鎮嶽氣還不曾喘勻,哪能又是那麼飛跑?只得用那可憐的眼光,望著和尚說道:「師父已歇息了這麼久,弟子還不曾歇息,並且口渴得十分難受。請師父多坐一坐,弟子去尋一點兒水喝,喘勻了氣再走。」

  雪門和尚道:「這裡的涼水不能喝,再走一會兒,尋個人家,討一杯茶給你喝。」

  朱鎮嶽望著雪門和尚,待說話,又忍住了。雪門和尚問道:「你有什麼話要說,儘管說呢,為何要說又停住哩?」

  朱鎮嶽嘴唇動了兩動,仍是不說。爬起了,緊了一緊包袱,問道:「師父知道前面有人家可討茶喝嗎?」

  雪門和尚笑道:「討杯茶喝的人家,哪裡沒有?」

  朱鎮嶽道:「這回弟子要在前面走,使得麼?」

  和尚道:「這有何使不得!」

  原來朱鎮嶽實在有些走乏了,心中打算要和師父慢些兒走。他是要強的人,又說不出口,因此只得要在前面走,免得追趕不上。

  二人又走了一會兒,漸漸走上了山路,盡是些鵝卵石子,圓滑異常,上前一步,得退後半步。朱鎮嶽身上的包袱,起初背著不覺得很重,此時走得力乏了,便覺越馱越重起來。又遇著這上山的小路,再加上這些圓滑不受力的鵝卵石子,只走得朱鎮岳彎腰曲背的,連氣都接不上了。回頭看雪門和尚,仍是和沒事人一般,神閒氣靜的,反將禪杖挑在肩上,並不用禪杖扶手,比尋常行路倒顯得安逸些。忍不住隨地坐下來問道:「師父到底練的是哪種功夫,能這麼走得路,為何不早些傳授給我呢?」

  雪門和尚道:「我素喜在運氣的功夫上用力,剛才走路,也是運氣的功夫。我們學道的人成功之後,各人總有一兩門絕技,無人趕得上。就是這性情相近的道理,不能勉強的,連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,這種絕技,無論如何是不能傳授給人的。你此後專攻十年八載,所成的絕技,便是我也趕不上,也做不到。你不要因此就以為自己的功夫不濟,以為我沒有把功夫盡行傳授給你。我此時的氣功,非是我誇口,不但周發廷、田廣勝二人不及,便是你祖師爺,也不到這一步。」

  朱鎮嶽聽得,心裡才高興了,一時鼓動起興來,立起身又向山上走。這時舉步卻不似剛才那般艱苦了,一則因坐下來休息了片刻,一則聽了師父的話,把先時懊喪的念頭揚開了。

  走過了山峰,在山腰裡尋著一所茅屋,朱鎮嶽進去,討了杯茶喝了。下山走不到十來裡路,就是郿縣了。在郿縣用了午膳,雪門和尚從外面,提了一個很大的紙包兒進來,交給朱鎮嶽道:「你將這東西裹在包袱裡,到明日就用得著它了。」

  朱鎮嶽接在手中,掂了兩掂,約有四五斤重,撚去像是很軟,忙問:「這裡麵包的什麼?」

  雪門和尚道:「這是我們同道中人用的乾糧,與行軍用的大不相同,這一包乾糧,夠我師徒二人充饑一月。這一包共是五斤,無論多大食量的人,每日有二兩,決不會犯饑。」

  不知這種乾糧,到底是什麼東西製成的,且俟下回再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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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憶鳳樓主評曰:

  朱鎮岳學藝三年,內功已臻美善。雪門和尚複導之出遊,使完成其外功。苦心孤詣,至不可得。得師如此,朱鎮岳又安得而不大成耶?

  「先論交情,後論本領」二語,最能得江湖中之真相。作者特借雪門師徒之談話,一為表出,複不憚辭費而引申之,蓋亦欲讀者未深讀此書以前,先將江湖中之情形,一瞭然於胸耳。

  江湖豪客,亦惟是勢力所趨,我欲為之浩歎!然非有勢力者,略去身份,先與納交,彼終將掉首不顧。是則差強人意,而江湖豪客之所以為江湖豪客,終有異于常人耳。

  雪門師攀山越嶺,步履如飛;朱鎮岳奮力追隨,尚瞠乎其後,健哉此老,其地行仙歟?而作者寫此節時,彌極酣暢淋漓之致,筆鋒之健,亦正不讓此老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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