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向愷然 > 江湖小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| 第二回 論劍術暢談家數 觀奇傳別具會心 |
|
|
|
話說朱國卿把不肖生引到一間書房裡坐下,即抽身進裡面去了。 不肖生看那書房中陳設,當窗一張楠木長條桌的上面,就放著一方碩大無朋的硯池,和一個用竹根雕成的筆筒。筆筒內插著十來支大小的毛筆,靠牆擺著四把楠木靠椅、兩個茶几,壁上並沒有懸掛什麼字畫,卻掛著一把四尺多長的兵器;形式像劍,比尋常用的劍足長過一倍,捏手的所在,系著兩條手指粗細的絲絛。心中暗想:哪有這麼長的劍?然照形式看來,不分明是一把劍嗎?正打算趁著沒人,取下來見識見識,忽聽得外面腳聲響,只得仍坐著不動。 腳聲漸響漸近,門簾起處,進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。身穿八團花寶藍紗衫,上罩一件玄青團花紗馬褂,生得濃眉巨眼,神采驚人。嘴邊並沒有留須,望去不過四十來歲的年紀,笑容滿面地向不肖生抱拳說道:「兄弟便是朱寶誠,勞先生遠道來訪,失迎得很。」 那說話的聲音,十分嘹亮,一聽就知道,那聲音是從丹田中發出的。不由得心中發生一種敬愛之念,隨即答禮,客氣了幾句,彼此坐下攀談起來。 這一次攀談,不肖生得的益處卻不少,才知道掛在壁上的那四尺多長的兵器,竟是一把劍。據朱寶誠說,這還是短的,極長的有八尺,在臨陣時才用。古人身上佩帶的,不過三尺,只能作防身用,不能上陣。現在一般人用的,都在二尺以內,不是劍,是匕首。劍尖在一尺以內,便逐漸尖削起來,匕首尖削在一寸以內,和匕的頭子一般,所以名叫匕首。這劍四尺五寸,是因為小兒輩沒力氣,使不動八尺的長劍,特鑄這麼短的,給他們使著玩耍。 不肖生在朱家住了七日,看朱寶誠使了一次劍,朱國卿兄弟每人使了一次。不肖生心中很疑惑,從來各種小說中,凡是寫人舞劍,不是說舞得一團白光,便是說什麼兔起鶻落,什麼如風飄瑞雪;怎的朱家這種劍法,和那些小說上稱讚的,一些兒也不像呢?不但沒一手盤旋飛劍的,並且有時呆呆地立著,兩眼望著劍尖,出了神似的,動也不動一動。就是動的時候,手足也都迂緩得一下是一下,不相連貫。 他父子沒動手演的時候,不肖生早已準備了幾個「好」字,含在口裡,等演時叫出來,助他們的興。及至三人都演完了,一個「好」字,都不曾叫得出口。非是眼界高,實在是看不懂,不知「好」字應從哪裡叫起。若一味瞎叫,反顯得強不知以為知,更惹他們笑話,不如索性不開口。 三人演完了,朱寶誠拱手說:「見笑!」 不肖生只得老著臉說道:「我平生不曾見過使劍的,先生的劍法,我實在是莫測高深。還望先生念我來意之誠懇,不吝珠玉,將這劍法的奧妙,賜教一二。」 不肖生說這話,是疑心朱家的劍術,不肯傳于外人,有意胡亂使出這些莫名其妙的手法,拿來搪塞,免得外人剽竊。 朱寶誠似乎看出來了不肖生的意思,即笑著答道:「世間沒有不肯傳人的武藝,也沒有什麼秘密不能給人知道的武藝。都是因為世俗教師,自己沒真實本領教徒弟,卻又想騙徒弟的錢,便裝出有許多秘密手法,不肯輕易傳人的樣子來;但又故意露出些意思,使徒弟去將就他、拜求他,他仍裝模作樣。及至末了,多許他幾十串錢,他就揀一兩下,比從前教的略為直接些兒的手法,傳給這個出錢多的徒弟,便算是秘傳,其實算得什麼?我這劍法,要說是秘傳吧,手手是秘傳;要說平常吧,手手很平常。劍法便再好些,沒有功夫,也是枉然。世間哪有功夫能剽竊到手的?莫說功夫不能剽竊,就是法子也剽竊不了。這人一看即能剽竊,則他的功夫必然在我數倍以上,功夫既在我之上,哪裡用得著再剽竊我的呢?即是和我差不多的功夫,他若不與我同門,彼此也都剽竊不著;功夫在我以下的人,是更不待說了。一手一手地剖析來教,尚且還得半年、三五個月,才能通曉法門,豈是一望就得成功的嗎?舍間的劍術並非不傳外人,只因外人沒有肯來學的,所以不曾傳得。」 不肖生點頭問道:「适才見先生所演的劍法,其中奧妙之處,能賜教一二麼?我平時雖不曾見過劍術,但每見小說中稱讚舞劍的,總是說舞到好處,只見劍光,不見人影,又說什麼連水都潑不進去。那些話,難道全是不在行的人,但憑理想說的嗎?」 朱寶誠哈哈笑道:「一點不錯,並非不在行的人憑理想說的話。劍術的種類原來甚多,舞的是舞的劍法,擊的是擊的劍法。兄弟和小兒剛才使的,是擊劍,不是舞劍。在劍術中,本分文武兩派,舞劍是文派,擊劍是武派。古時的文人女子,會舞劍的很多,會擊劍的極少。舞劍一門,不過是古時歌舞中的一種,一般地也有許多手法,但用意不在刺人,只在好看。所以舞的時候,盤旋得異常迅速,劍光人影,上下翻飛。舞到極快的時候,是能如小說上面所說的,只見劍,不見人。至於潑水不進的話,就只怕是做文章的人,極力形容其快罷了。舞劍無須乎學,練過把勢的人,都能一看就會。」 不肖生問道:「會舞劍的,也有用處沒有呢?」 朱寶誠想了一想,笑道:「用處卻難說。古時每有舞劍侑酒的,於今宴會上侑酒,都改了叫班子裡的姑娘們,唱幾句曲子。古時文人,多借舞劍運動身體,舒暢筋絡;於今的文人,也都改了,用什麼柔軟體操,以外卻不知道更有什麼用處。兄弟不曾學過舞劍,大概還有用處,非我淺學的人,所能理會。擊劍與舞劍,用意既是不同,手法自然也有很大的分別。先生拿著小說上寫舞劍的情形,來看擊劍,那如何看得上眼呢?」 不肖生見朱寶誠,說出怎麼看得上眼的話來,心中很覺得慚愧,翻悔自己不應拿小說上寫舞劍的話來說,以致他多心,說看不上眼。即時想用話聲辯,忽一轉念:「我素來是拙於言詞的人,倘若聲辯得不得法,益發使人不快。」 一時心和口正在來回地商量,朱寶誠已接著說道:「擊劍一門,不但在今時研究的極少,便是古時,用劍的也不如用戈、矛的多。因為劍是各種兵器之主,劍的本身,原已極難使用,而臨陣又不能用它招架敵人的兵器,所以一般人都不大肯用它。近時槍炮發明了,連用戈、矛的都沒有了,更向哪裡去找用劍的來?兄弟說句不客氣的話,莫說先生不曾見過的,看不懂舍間的劍法;便是那些小說上寫的會舞劍的人,也決不知道我的劍,是怎麼一回事。舍間的劍法,來源遠得很。六十年前,通中國有兩家會這劍的;六十年後,就只舍間一家了。前年,有朋友從廣西來,說都安有個土司官會擊劍,劍法和舍間的一樣。兄弟稟知家慈,家慈很有些疑心,將六十年前的事,如此這般地說給兄弟聽,命兄弟立刻到廣西都安,去拜訪那位會擊劍的土司官。兄弟一到都安,才知道那位土司官,正是家慈疑心推測的人。於是舍間的劍術,分一支到廣西去了。」 不肖生聽了朱寶誠所述六十年前的事,不覺驚得目瞪口呆。若不是親耳聽得朱寶誠所說,親眼看見朱寶誠的母親,也斷不相信,果有這麼一回事。 至於事實如何,且聽下回書中,從頭細寫出來,供閱者諸君的研究。 *==*==* 憶鳳樓主評曰: 未見擊劍之前,先細寫劍之形式,此雖為題中應有之義,而著者好整以暇之態,亦於此可見一斑。 劍與匕首完全不同,今人每不知之,輒談匕首即劍,讀此節當可恍然大悟矣!此非所謂「聞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」歟? 今人之為小說,其寫劍也,不曰「兔起鶻落」,即曰「電掣風翻」,一若非此,不足以盡劍術之奇者。盍取而一讀此節,當始審其見聞之陋,而知劍術之中,固有擊劍、舞劍之分矣。 舞劍僅以侑酒,不知其他,快人快語!我欲為之浮一大白。然為善舞劍者聞之,不知又將何若。 一見即能將人之絕技剽竊而去者,其人必有絕高深之功夫,即亦何待於剽竊?此數語實為至理名言,願讀者其毋忽諸!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