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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研究拳腳之實地練習


  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就極歡喜研究拳腳。離我家五十里以內的拳教師,凡是負些兒聲望的,沒一個不曾指點過我三拳兩腳:硬門、軟門、陰勁、陽勁,雜湊了三四年;到一十七歲便從王志群先生學習。俗語說得好,學打三年輕。就是說初學打的時候,喜輕易和人動手的意思。不過我雖從拳師學打,卻從來不曾輕易和人動過手。什麼道理呢?一則因家裡約束得嚴,沒養成驕慢的習性;二則王志群先生原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博學君子,一面教我就一面告誡我道:「在於今武器發達到了極點的時代,研究拳腳的目的不應在打人。若想學會了拳腳去打人,不僅打不著人,並是第一個討打的幌子。」連帶地還說了許多不能輕易和人交手的理由給我聽,所以我在研究的時期中,絕沒有實地的練習。後來年事稍長,交遊中常遇著有曾研究拳腳的朋友,每酒酣耳熱時,有要和我較量兩下的,我也未嘗不有些手癢癢的,想試驗試驗,看幾年來所研究的,用得著用不著。無奈有兩個念頭橫亙胸中,每次使我不能出手。哪兩個念頭呢?一個是好勝的念頭,只因要強的心思太切,自己研究的拳腳平生不曾實地練習過,心中沒有把握,恐怕打不過人家,坍台丟臉,甚且受傷。一個是拳腳的念頭,較量拳腳不像打彈子下圍棋,勝負無大關係,學拳腳的有幾句師承話,如「一要學,二要練,三要打人心不善」,「動手不容情,容情不動手」,「不是你死,便是我死;不是魚死,就是網破」,「打得一拳開,免得百拳來」,「黃包袱上了背,打死不流淚」一類的話,差不多成了武術家的格言。雖說是朋友要好,不妨玩玩,但動手既關礙著聲譽,更關礙著性命,豈同兒戲?自己打不過受了傷,固是沒趣;就是我比人強,把一個好好的朋友無端地打傷了,又有什麼趣味咧?因此儘管有實地練習的機會,總是為這兩個念頭所阻止,使我不能出手。

  直到二十四歲以後才漸漸地得著實地練習的時機了。然第一次的實地練習,就險些兒送了我和一個至好朋友的性命。在當時不覺怎麼,於今事後思量起來,實令人不寒而慄。一事一事地寫出來,也可使和我同好的青年,看了做個鑒戒,並可以見得學會了拳腳,用之得當,確能救困扶危;用之不得當,就枉送了性命。到了要緊的關頭,便能按捺住火性,審察審察。

  第一次是宣統三年三月,我和同練拳腳的程作民到平江縣屬的高橋地方去看做茶。高橋是一個有名的茶市。平江是產茶的縣份,而每年出口的茶,高橋一市所制的總得占全額的十分之四。因高橋地方的位置,又靠山又靠水,茶葉出進,都極便利。每年三月間開市,遠近來選茶的男女,老的少的,村的俏的,足有一萬多人。趁這茶市謀生活的小賣商人,各種各類湊起來,也在一千人以上。一個小小的市鎮中,陡增了這麼多人,其熱鬧之不尋常,自不用說了。程作民的家離高橋不過十五里。我這年二月,從日本回家。程君聽說我回了,就寫信約我到他家去。信中並說高橋茶市已開了,到他家正好同去玩玩。我只知道高橋茶市熱鬧,卻不曾去看過,當下就興高采烈地赴程君的約。這時程君的拳腳功夫,在我二三倍以上。兩膀足有三百斤實力,大水牛向他沖來,他敢擋住去路,伸手撈住兩隻牛角,不提防牛角太長,開叉得太寬,來勢又太猛,左手不曾抓牢,那牛把頭一偏直沖到程君的胸脯。程君能不慌不忙的,右腳向旁邊踏進一步,左手朝牛頸,右手朝牛腹,一個順水推舟的手法,將那水牛推跌五六尺以外,半晌爬不起來。

  程君和我二三年不曾見面了,見面自甚歡喜。程君見我穿著洋服,便向我說:「鄉下穿洋服的很少,茶市中都是無知識的人,若見你穿著這樣的衣服,又沒有辮發,或者把你認作東洋人。三五成群的小孩子跟在後面,冷嘲熱罵,計較不好,不計較也不好。」我說:「不錯,不過我才從日本回來,不久又得去。說起來見笑,我竟沒有可穿的中國衣服。」程君道:「不嫌壞,我有,你我身體的大小長短相當,正可穿得。」那時一連下了好幾日春雨,雖在三月,天氣很涼。程君拿了一件菜青花緞薄棉袍,玄青素緞夾馬褂,給我更換了。只頭上的中折呢帽和腳下的漆皮鞋,程君也說可以不換。

  這日很早地吃了早飯,二人就步行向高橋進發。一路閒談著行走,十五里路只一點多鐘便到了。程君引著我到幾個茶廠裡都胡亂看了看,就在飯店裡買吃了午飯,打算再閒遊一會兒便是同賦歸歟了。二人走到一個草坪裡,草坪兩邊接連擺著許多做小買賣的挑子,中間留出一條五六尺寬的道路,這條路有十來丈長。我們走了一半,忽迎面來了一人,肩上挑著一擔收字紙的簸簍,又高又大。程君在前,向右邊避讓。挑字紙簍的過去了,仍提腳向前走。沒提防我退步避讓的時候,一腳踏進在一個賣油餅的擔子繩索圈裡,繩索絆在我的腳上,剛一提腳就把那油餅擔子拖翻了一頭,這頭是一個小火爐,一口油鍋,半鍋油,鍋上的鐵絲網裡還有幾個炸好了的油餅,一塌刮子都傾翻在草地上。我回頭一看,連忙向那做油餅的認錯認賠。無奈那廝也不聽我說話,跨過倒在地上的擔子,一伸油手抓住我的右膀,就不乾不淨地潑口亂罵。程君趕過來賠話,倒被那廝啐了一臉的唾沫。我這時因護惜借來的衣服,已十二分不願意的被那油手捉拿,加以那口唾沫噴出來,我臉上也濺得不少。濺得我一把無名火,直高三丈。哪裡再按捺得住呢?順勢只將右手一攤,那廝一來不曾練過把式,二來輕視我是個少年書生,想不到能給他這一下。攤得他倒退了幾步,餘勢未盡,又撞翻了一個餛飩擔,只倒得大盤小碗,滿地開花。這一來,撞的亂子就更大了。餛飩擔對面一個賣切面的,是賣餛飩的哥子,正拿著一把尺五六寸長的切面刀,在那裡切面。見自己兄弟的餛飩擔被人撞翻了,又見是一個穿長衣的動手打人,他哪裡肯略略地躊躇思索呢?將手中切面刀緊了一緊,一躍跳過了案板,口也不開地朝著我的咽喉橫砍過來,直逼得我不能不動手了。但我還不想打他,只在他脈腕上點了一下,把他的刀點落了。程君高舉雙手,一面揚著,一面喊道:「打不得,打不得!有話好講,打壞了的東西我來認賠。」程君的話他們只當沒聽見。賣餛飩的也不去扶那倒了的擔子,雙手把插在地上的大油布傘拔了出來,當作兵器。用傘把上的鐵鑱猛力向我戳來。我閃身進步,奪住鐵鑱,仍想和他們論理,和平解決。哪知背後有個做饅頭的見我雙手奪住傘把,就抽了一條檀木扁擔沒頭沒腦地朝我脊背劈下。虧得程君手快,躥上前接去扁擔,一腳將做饅頭的踢倒。急忙對我喊道:「事已至此,沒有和平解決的希望了,努力打出去罷!」我一聽程君的話即將手裡奪住的傘把一扶,賣餛飩的兩手便跟著一抬,空出下部來,一腳踏在他小腹上,立時,一屁股蹲了下去,雙手捧住小腹,口裡哎喲哎喲地直叫喚。我二人踢倒了兩個,就犯了眾怒了。大家一聲吆喝,兩邊的小販,扁擔、傘把、菜刀、面棍以及種種可以權當兵器傢伙,每人手中操著一件,蜂擁一般圍攻攏來。我和程君原打算背靠著背,一個顧前,一個顧後打出去的。可惡一個賣糯米粥的,他見扁擔、傘把打下來都被我二人奪了還擊眾人。他就眉頭一皺,惡計頓生。拿起竹勺,將沸騰騰的熱粥一勺一勺地直澆過來。我二人若再靠著脊背,則勢不能躲閃,只得分開來往人多的所在沖進去。因賣粥的發明了這惡毒的法子,一時各小販都改用液體燙人的東西來澆潑。唯有沖進人多的所在,方能避免。只是越打人越多,分作兩個大圈子,將我二人團團圍住。我肩背上著了好幾扁擔,但來得不重,我也不在意,一心想沖出重圍。可恨腳上穿著在上海惠羅公司買的一雙漆皮鞋,皮底踏在草地上滑得站立不牢,一個不留神,正在危急的時候,一跤滑倒了。離我背後最近的,趁我倒下的當兒,朝著我大腿一鐵鑱戳下。這一下,誰也避讓不了,戳穿一件棉袍,一條洋服褲子,一條衛裡褲,腿上還戳進半寸多深。只是當時不覺得痛,兩手一按,一個鯉魚打挺,已躥了起來。而倒下的時分用眼向兩邊一望,看哪一方的腳少些,便露空的縫多些,起來就好朝哪方沖出。因周圍的人都是立起的,我被困在當中,不能不將目標縮小。把馬落低,落低了馬,即看不出哪方人多人少,只要連沖兩三次,沖不出去,體力一乏便無生理了。我才朝人少的所在沖去,忽見程君沖了進來,一身衣服撕破了幾處,左額上鮮血直流,只見他兩條臂膊直上直下如發了狂的一般。沖到我跟前,喊一句「跟我來!」又翻身打出。力大的畢竟佔便宜,程君隨手抓著人,隨後往左右摜,多是摜得從人頭頂上栽過去。摜開了五六個,我二人已沖出重圍。程君挽了我的手道:「快走罷,不能再打了。」我二人向歸途上跑,幸得後面並無人追趕。

  跑不上兩裡路,只見對面來了兩個雄赳赳的漢子,腳步很快,離我們三四丈遠,就立住腳問道:「兩位是在高橋打架來的麼?」我和程君都不知兩人的來意,不敢答白。那兩人笑道:「兩位不要疑惑,我們因聽得說高橋幾百人圍著兩個讀書人打架,我們心裡不服,所以趕來想抱不平。不好了,兩位都受了傷,快同到舍間去。我們有傷藥。」我和程君聽了方把心放下,走上前拱手道謝。原來這兩人姓陳,是弟兄兩個。兄叫陳德和,弟叫陳義和。雖是種田的人,卻都練得一身好武藝。家就住在離高橋兩裡路。因高橋做小買賣的人,想請他兄弟倆來幫著打我們,反被他兄弟罵了一頓。說幾百人打兩個讀書人,還有道理嗎?罵退了來人,兄弟各抽了一對鐵尺,想跑到高橋打個抱不平;才跑到半里路,便遇著了我二人。我二人同到陳家,剛落座,我和程君都咯出幾口鮮血。陳德和說:「沒要緊,這是用力過度的緣故,並不是被人打傷了。」隨即拿出一包末藥來,用燒酒沖給我二人服了。

  這夜在陳家宿了,程君的左額和我的右腿,幸都是浮傷。陳德和也給我們敷了藥,只三四日就落了疤;不過遍身骨節疼痛了半月,方回復原狀。

  《星期》第50號,1923年3月4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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