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向愷然 > 龍虎春秋 | 上頁 下頁
二四


  豈知俠龍這個女子,與眾不同,性情孤僻,眼界頗高,平素本不合時宜。其自被禛貝勒鬼混以來,終日思念,如癡如醉,即覺做事懶倦,心神不寧,腰肢寬腿,肚腹亦複膨脹異常,信水不至,茶飯不思。自知有了身孕,不敢聲揚,只得遮遮掩掩,姊妹輩見她如此,莫不嘲笑侮弄,只得忍受著氣,其苦楚唯有桌上銀燈知也。後來日復一日,難以隱瞞,肚腹竟隆然高起,舉動累贅,終日思睡昏昏,望穿秋水,杳如黃鶴,淚珠兒枕邊不知流了多少。自歎命薄,候至夜靜更深,乃仰藥而死。自此一縷香魂,情天證果。而守院太監,見此光景,恐幹罪戾,不敢奏聞,只得偷偷將這玉人兒掩埋起來。可見天下埋香埋玉之所,正不知淹沒著多少冤魂也。噫,俠龍女子,其真不幸也哉!

  禛貝勒一抵杭州,仍舊假稱為羅邦傑,先在城內熱鬧地方,如清河坊、梅花碑、上城下城游鑒一周,尋了寓所,耽擱了幾天,偷偷地帶領一群人到西湖去了。

  迨至到了西湖,羅邦傑誠恐有煩擾,不能自適己意,即吩咐手下人專尋庵觀寺院宿歇。隨于西湖邊招得一所青微道院,房屋亦堪敷,其中掌院,乃是上天竺凌霄宮特派下來的。這個道長,年紀已有五十餘歲。當時接了進去,安排潔淨房間。這道長瞧見這等勢派,又是京中下來,估量著非皇親貴族,即是大宦臣卿,哪裡敢怠慢?遂提起全副精神來對付。這道長俗家姓潘,取法名漱霞,從小時就出家的,是以經典極熟,現在常自面壁誦經,終日無倦容焉。

  羅邦傑寓於青微道院,十分合意,夜間與潘道長剪燭談心,塵心一洗,參經引典,酌古准今,虧這個潘道長尚能對答上來,實是不易,每日又叫他陪侍了出去遊玩。舉凡西湖風景,如雷峰夕照、斷橋殘雪,以及飛來峰、岳王墓,莫不細細領略,到處留有題詠,樂而忘返,將及一個多月。

  羅邦傑自知他們人眾,這小小道院哪裡供給得起,暗暗飭令手下人將銀錢送與道長,叫他開銷。潘道長猶欲謙卻,其實則香積廚中,真有些兒支持不住了。

  一夜宵深,頗覺涼意透窗,兩人對酌,談至更深,彼此情濃,無有倦意,殊有相見恨晚之歎;乃略跡言情,訂起交來,結為方外友,相約日後每到杭州,必至該院相敘,決無相忘。潘道長令香火進豆腐漿兩杯,邦傑見白如凝脂,舉起一吸而盡,覺得滑膩異常,味至甘美,遂啟口道:「吾師適間所啖奶茶,不知從何處得來?如此適口,回京後當令他們仿造。」

  潘道長道:「羅爺非也。此為豆腐漿,乃極易得之物,不過須在五更過向豆腐鋪內購買,俟豆腐將凝時候,漉漉出來的汁也。敬能常服,滋養腸胃,極為有益。」

  邦傑道:「原來如此!」不禁呵呵大笑。

  又過了兩三日,潘道長陪了邦傑,正扁舟一葉,蕩輕漿于煙波瀚浩之中,如人在畫圖,飄飄乎有凌雲之概。游得高興,忽爾邦傑提議即日回京之說,潘道長不覺奇異。原來邦傑已暗中得有四川巡撫年羹堯的報告,略謂主上春秋已高,現聞龍體微有違和,未知確實,殿下不可久留于外,當即回京等語。是以邦傑接此秘密,無心遊鑒山水,急欲整理歸鞭。豈知潘道長相伴日久,人情熟諳,遽即臨歧握手,依依不捨,難免於賦黯然銷魂者矣。

  邦傑歎曰:「人生聚散,會有定時,吾師達者,豈不知離合悲歡之致?」

  握筆寫了數字,付與道長,囑其異日若到京師,可持條至前門外琉璃廠古玩鋪中探訪,必有所遇。說罷,即率眾策馬道謝而去。

  邦傑辭了道長,由杭州北上,水路兼程,不辭勞瘁,趕行了十餘日,前面近山東地界,沿途接得各路血滴子稟報事情,絡繹不絕。其中有為別項事故者,亦有說及聖上龍體欠安,現正飭御醫診治,皇爺幸勿滯留於外云云。邦傑一想,孤此次出京,志在一瞻泰岱,然後再真誠曲阜,當令衍聖公陪從一遊文物之邦、禮儀之鄉,謁尼山之家廟,皮魯之孔林,則引行庶為不虛矣!想父皇百靈呵護,萬歲失調,或者適逢其會,孤正好藉以申禱祝之虔誠,正一舉而兩得也。打定主意,吩咐手下人向曲阜進行。

  不一日,已離曲阜縣不遠,前站即去稟報。衍聖公得信,趕忙接出郊外,跪請聖安,向邦傑亦請過安,然後接至家中,安置在偏殿上,作了邦傑起居之所。其餘內侍人等,四面分住。此孔府中極為寬大,不比在西湖道院局促光景。每日衍聖公率領子侄至殿上朝參,聽候吩咐,陪侍遊幸。此時正值秋祭屆期,當然羅邦傑主祭,孔氏子孫陪祭,濟濟蹌蹌,樂聲融和,響徹雲霄,頗極一時之盛。越日為孔氏家祭,而邦傑不與焉。且囑咐衍聖公外面不許聲張,仍稱京中羅邦傑,即曲阜縣令亦不令知之也。

  過了幾日,邦傑提議欲一登泰山,尋覓秦漢以來遺跡,即命衍聖公陪往。衍聖公不敢違拗,亦不敢阻止,曉得這位殿下,性格非比尋常,令出必行,斷不容以言語幹也。於是帶領人眾,向泰山方面而去。至則第見鬱鬱蔥蔥,蒼蒼渺渺,高與天齊,雲氣籠幕,登峰造極,正不知其幾千萬丈也。

  邦傑乃私忖道:「自古帝王,每欲封于泰山,禪于梁父,吾聞得登者七十二,皆屬有道之君。其餘或阻風雨,或乃疾疫,鹹不得登焉。秦始皇帝,屢登屢止,未及半而風暴雷電發矣。後乃禪于梁父,勉一登泰山之巔,而勤石紀功以退,藐予小子,敢希古聖王哉!」

  不得已與衍聖公在山下,徘徊瞻眺而已也。

  蓋「登泰山而小天下」,此語洵不誣也。茲羅邦傑僅蒞泰山之下,未及登臨,已覺目眩心悸,若有神靈監視之者也,是以不敢上登而回。迨回至孔氏,每日在偏殿上與衍聖公談論古今,聽弦誦之雅化,溯文教之源流;而衍聖公又將其家傳秘書,及祭器、古鼎、樂器、孔子生時冠冕、衣服等類陳列出來,請邦傑瀏覽。而邦傑長日無聊,又與衍聖公圍棋賭酒,借作消遣。但是身在禮儀之邦,然心中疑慮,雖與衍聖公異常相契,亦不肯久留,已欲打算秘密起行。哪料忽然省中有廷寄到來,查問邦傑行蹤,是否在此。

  欲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