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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原來這個盜首,姓吳,名傑,幼讀詩書,長嫻經略,他的祖父曾在史可法營中充作文案,迨可法殉難揚州,吳傑之祖父亦遭波及。那時吳傑初生,由伊父吳則榘挈之赴南閩,諸臣擁立唐王,則榘亦參識其間,後竟死于王事。那時吳傑已成人矣,蒿目時艱,慨然揮故國河山之淚,屢次欲起義師,別建大功,以承乃父之志,無如權不寓己,徒傷老大,居恒常鬱鬱不自得。未幾,避地至嘉定,看見水明山秀,徑密草肥,遂即據以為根本之地。聚眾數百嘍兵,權為落草,其實非其素志也。噫,其亦前明知遺孽也歟!

  吳傑膝下,只有一女,今年才十六歲,工吟詠,習騎射,花容月貌,婀娜生姿,文武兼長,固不滅于當年之花木蘭、聶隱娘也。吳傑愛之如掌上明珠,有所陳請,無不立允。且家庭教育,放任主義,不好束縛,因之父女二人,在內堂常自弦誦之聲不絕,雖在山寨之中,仍不失風雅之懷。

  這位小姐身邊有個丫頭,小名香桃,年華十四,生得伶俐透澈,可算一個伶而且智。這侍婢平時跟隨小姐,亦喜拈弓搭箭,逢圍獵時候,馬上功夫,亦頗純熟。扭小蠻之腰,一搦身軀,真個我見猶憐。第性情天真爛漫,喜報新聞,鸚鵡弄舌,嚦嚦清喉,蓋亦小兒女之常態也。

  一日,香桃聽見山上擄了一位公子,連忙報與小姐知道。小姐聽了,半晌默默無言,低頭弄帶,兩頰漸漸紅暈起來。香桃道:「小姐何不出去看看,究竟是一位什麼公子?」

  小姐微笑道:「啐!癡丫頭,真個傻了,你去看老爺在內宅否?」

  香桃應聲而去。去不多時,回來複道:「老爺在書房看書。」

  銀亞聽了,輕移蓮步,走入書房。見了吳傑,斂衽萬福,一旁坐下,開口道:「爹爹在上,孩兒聞得昨日山下取得一人,請問爹爹,是什麼樣人?乞道其詳。」

  吳傑道:「昨日嘍兵們捉得一人上山,為父看來,倒亦是一個讀書種子;且帶來一個童兒,很為清秀。我兒如喜歡見他,可喚他來見小姐就是。」

  隨即回頭命人去叫喚。只見一個小小童兒,跪在階下,戰戰兢兢,令人著實可憐。小姐舉鳳目一睃,默默無語,停了片刻,命他立起身來,走近身邊,細細問話,一寸芳心,不覺想到他主人身上。以為有此雅童,其主可見,必是一個風華倜儻的人,我何不乘機救了他,以遂他家庭團聚之樂。想罷,辭了吳傑,悶悶歸房,倚在繡榻,手托香腮,不禁倦極思睡。

  忽見一個人闖進房來,銀亞意欲回避,迨一細看,乃是一位公子模樣,生得骨格清奇,體態俊俏,亭亭玉樹,清秘堂中人物也。不覺停住腳步,問道:「你是何人?擅入人家閨闥,意欲何為?」

  那人道:「小生姓謝,名採石,江南望族,僥倖已登鄉榜,因訪友路過賓山,昨被令尊呼喚,羈留獄中,暗無天日,不料得親小姐芳澤,真三生之幸也。」

  銀亞嬌羞滿面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那人走近身旁,依依不捨,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情狀;並雲此次須求小姐發慈悲之心,救人危急,拔出火坑。正在相推相就、若即若離之際,猛然由後房跳出一隻斑斕猛虎,直撲過來,嚇出一身冷汗,狂叫「香桃」「香桃」不已,原來是南柯一夢。

  此時謝採石在荻溪受鐵窗中滋味,正為甘鳳池白門洞房花燭之夜也。原來鳳池自抵金陵,舉目無親,住在寓中,淒涼特甚,真個「閑來高眠一覺,悶來濁酒三杯」,藉以解旅況岑寂。

  一日薄暮,隻身無聊,步至狀元橋下獅子樓上,臨窗獨酌,倚於欄幹,遠眺野景,覺得背後有人,走上樓來。迨回頭一看,原是白泰官、呂元二人,連忙鞠躬致敬,邀請入座,重整杯盤。鳳池道:「旅況蕭然,獨自到此消遣,不意兩位師叔降臨,有失迎迓。」

  白、呂二人道:「好說。賢侄抵此,正好相商一事。前承令師囑託,代覓親事,耿耿於心,本欲介紹杭城呂四娘,正是一對璧人,天上人間,難逢巧合。無如伊老子固執性成,難以說話,因此不敢造次。頃間聞得此地夫子廟前,到一賣藝者,父女二人,此老精神矍鑠,內功充足,非尋常江湖可比;其女則巾幗丈夫,天然秀麗,正好與賢侄作撮合之山也。賢侄其有意乎?」

  鳳池唯唯,白、呂二人道:「天時尚早,我們去看看,再來飲酒不遲。」

  鳳池只得跟去。至則圍場寬廣,環繞看視之人極多,因時候未昏黑,尚未撤場。中間地上安放兩個酒缸,凡有入場角技之人,須先將此酒缸舉起,繞場行走一圈,然後交手,猶如報名一般。如舉不起,則不與角技。酒缸形狀雖小,重非千斤之力,休想動得分毫,不知究以何種原料造成也。當時舉不起者甚多,鳳池立在一旁,看了一回,不禁技癢,複經白、呂二人攛掇,只得向前拱手道:「老丈請了,在下不自量力,欲與令愛比較一回,未知肯賜教否耶?」

  那老人瞧見鳳池狀貌不凡,不覺起仰慕之心,才答道:「小女鄙陋,恐不足辱大賢之手。」

  一面向他女兒揚手作勢,似令其下場相角之意。

  女俯首作羞態,緩緩走來,各立門戶。女進一步,飛一足起,弓鞋閃亮,尖處固以鐵片包頭者也。鳳池側身讓過,欲將手捉其蓮翹,而女已改作「蛺蝶穿花勢」,迎面撲來。鳳池迎拒之間,一掌虛揚,作「鷂子翻身」,女欲急避,豈知鳳池已自其後腰抱之而起,女即亦不拒,但紅暈雙頰,雲鬢微蓬,俯首不則聲而已。

  鳳池輕輕放下,彩聲雷動,群相讚歎。老人即前致詞曰:「公子藝高,固堪欽佩,小女曾自誓技勝己者,則當倚之終身。今公子既勝,當收之為婦。」

  鳳池不應,老人曰:「公子嫌棄老朽,不欲結絲蘿之好,別無所求,請與公子一較高低耳!」

  言畢,見場上有合抱大松樹一棵,即輕以手撫之,如攜枯拉朽,帶根而起。鳳池大驚。

  這個當兒,白泰官、呂元二人排眾而入,趨前致辭曰:「老丈高誼,吾侄鳳池,無不允從,吾輩當任蹇修。」

  老丈曰:「公等何人?請道其詳。」

  鳳池道:「此二位鳳池之師叔也。」

  老人道:「很好!然此處非說話之所,請到寓處一談。」

  於是撤了圍場,收拾傢伙,一干人共赴寓所。

  彼此通了名姓,方知老翁姓陳名四,系一個老于江湖的豪俠。其女名美娘,父女二人,相依為命。陳四因女兒年紀長大,急欲為之擇配,急切揀不出出色人才,茲遇鳳池,可算得成龍佳婿,是亦天緣之前定也已。

  當時白、呂二人為媒證,一切說定,另覓香巢,擇吉完婚。陳四大喜,白、呂二人做主將鳳池腰間所懸寶劍解下,作為聘禮;陳四亦將女兒常用金鏢一支答贈鳳池曰:「此吾兒絕技也。」

  鳳池無可推託,只得應允。況有師命在先,故悉聽二位師叔調度。未及一月,諸事均辦備妥帖,房屋暫賃在三牌樓相近。

  合巹之夕,尚稱熱鬧,陳四與白、呂二人,瞧見一對小夫妻雙雙交拜,笑逐顏開。迨夜深送入洞房,花燭交輝,真個是「合歡帳裡,同眠合歡之人;連理枝頭,並棲連理之鳥」,其樂融融,如魚得水,著者一支禿筆,無暇描寫此閨房之趣事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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