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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鳳池聽得,淚珠紛紛墜下,竟向奶娘作了一揖,以表感謝之心。於是奶娘領了鳳池,走不多遠即抵謝家。品山適在門前閑眺,瞥見奶娘領了一個少年,不勝奇異。鳳池趨向前,雙膝跪下道:「舅舅,想煞甥兒了。」

  謝品山一怔,慌忙問道:「台駕是誰?」

  鳳池道:「舅舅,我名玉兒,即外甥甘鳳池也。」

  品山道:「玉兒,今日見到你,真是夢想不到之事。」

  品山仰著頭,瞧了瞧天,瞧了瞧鳳池,方才大喜,乃將鳳池拉起,又攜著他的手說道:「我們家去講吧!你這孩子,幾乎不曾把舅舅想瘋了呢,那年得著十三妹一個信,曉得你被什麼大俠路民瞻劫去,究竟在什麼地方?而今乃如許長成,可稱甘家有後了。你且慢慢講與我聽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已到裡面。

  鳳池道:「甥兒要見見舅母,並表兄表嫂。」

  品山道:「你表兄今日恰入城去了。」

  原來品山之子採石,才名燥甚,已入黌庠,早與鄉宦結婚。今日夫妻相將赴外家去省視。當下見過舅母,十分親熱,請了安,談談說說。又見表妹芸妙小姐,坐在一旁,偷看鳳池,果然粉妝玉琢,人中龍鳳,可見甘家世代忠良,究屬不凡,暗暗羡慕。

  是夜,品山宿於書房,與鳳池談論當時情事。臺灣失敗,甘氏闔家殉難,自己挈著先期逃避出來,到此隱逸。說得驚心動魄,如同目睹,鳳池淚不能幹,亦將幼稚被劫,寄在狄士雄家,及民瞻盡力教養,告於品山。嗣複告訴鳳池,爾姑彤玉小姐,半途被馬上少年賊將搶擄而去,如今不知存亡,聞得現在湖北襄陽做了參將,未蔔確否,殊令我時刻懸於夢寐之間耳!

  鳳池聽罷,隨即說道:「甥兒明日拜辭舅舅、舅母,徑往湖北找尋姑姑,若得見面,天可憐我,乘機將這參將殺了,方泄胸中之怨恨!」

  品山道:「去不得,他是朝廷命官,豈能妄殺?且爾小小年華,路徑又不熟悉,倘有差池,這還了得!」

  鳳池道:「不妨,甥兒只須隨機應變,即去即回,斷不使舅舅擔心。」

  品山再三相勸,鳳池氣悶得一夜無寐。

  越日清晨,鳳池見過舅母,決計要起身前往。舅母亦十分阻止,品山明知小孩子家任性,拗不過他,只得向夫人說道:「我看甥兒年紀尚幼,然他的行事,很有方寸,不至一味胡鬧。此去諒無妨,且由他去走一遭。但是早早回來,免我記掛。」

  鳳池當下一一答應,欣然領命,遂將行李檢出,匆匆叩別而去。

  然彤玉小姐當時做出一番事情,頗足驚人駭俗。其于臺灣失散時,被馬上少年賊將搶劫,彤玉此際嚇得魂飛魄散,失了知覺,任他橫拖倒曳,迨至蘇醒,已在一家小屋中,形象十分簡陋。該賊將獨自坐在椅上,令將彤玉喚至面前,殷勤慰問道:「小姐受驚了。小將非害人者也,小姐無須驚怕。」

  彤玉玉顏慘淡,如雨洗海棠,於淒絕中露出香豔來。該賊將見此光景,通身酥軟,直欲拜到石榴裙下,向彤玉道:「小將雖身為武職,然亦屬舊家子弟,今日與小姐有緣,無意中得睹花容,如許我得親芳澤,小姐如有命,即捐軀糜骨,在所不辭焉!」

  諸君試想,彤玉一個貴家弱女子,既入虎口,豈能瓦全,勢不至迫至委屈順受不止,否則以一死塞責,守身為重,固亦無補于甘氏一門也;況亦安肯令其死耶?

  彤玉揮淚對曰:「妾幼秉庭訓,頗知大義,豈肯畏鋒鏑,幸求苟活?唯是父母兄嫂,一門暴骨,心實不忍。將軍若肯念弱質無能,許代謀窀穸之安,使魂有攸歸,則妾豈敢自愛,侍將軍中櫛,固妾之願也。唯將軍垂察。」

  於是該賊將樂得手舞足蹈,飭令手下兵丁,速即馳回原處,將甘國公一門老幼,凡死於兵刃者,妥為收殮,擇地安葬。並率同彤玉小姐親至墓上祭奠,哭拜如禮。

  彤玉感恩報德,一諾千金,遂委身許之,成為夫婦。蓋彤玉因為不出閨門之弱女子,僅知大義,不顧小節,安知世路崎嶇,人心奸詐耶?原來該賊將姓秦名德輝,本事甘國公家一個書童,因壞了事,被甘國公趕逐出去。他孑然一身,無處可依,乃航海到施提督麾下,充當一名小卒,漸漸積功升至騎駐長。此次隨征到此,素知彤玉嬌豔之姿,早有非分之念。遣兵一隊,先來殺戮,自己來搶小姐,果然被他哄騙到手。而彤玉處繁華富貴之境,層樓疊閣,家內僮僕,豈能一一識認,況又逃去多年,因此竟被他瞞過了。

  這秦德輝自得了彤玉,心願已足,伉儷之間,一因慕色,一因感恩,愛情十分濃溢。二三年間,已生一男一女。德輝王事馳驅,戰功頗著,事定之後,論功行賞,得授遊擊,旋借補湖北參將,未幾實授。任事以來,武職衙署,政務清簡。

  韶光迅駛,倏忽已十有餘年。他的少爺,頭角崢嶸,頗堪誇耀,小姐亦婉孌可愛。德輝覺得悠閒自在,對名花,飲醇酒,極人生之幸福。故每逢佳節良辰,必設筵後堂,偕夫人兒女輩,團坐暢飲,樂敘天倫。

  有時彤玉觸景傷情,想起甘家不幸,猝遭禍患,遺雛鳳池,莫卜何地,往往對酒一哭,感傷不已。德輝必勸曰:「夫人且盡一杯,下官年逾而立,人生行樂,會當及時,過此則年華漸長,電光石火,瞬息即逝,夫人何必長此鬱鬱,以自尋煩惱乎?」

  彤玉不得已,勉強回眸以笑答之。

  且說鳳池到了襄陽,找尋客寓住下,急急問明參將衙門所在,想先探訪一回。不料行至那裡,只見左右角門開著,兵弁人等,亂哄哄忙碌異常,似乎出了事的光景。鳳池不勝疑慮,打聽旁人,都說不知。後來盤問一個兵丁道:「署內為何如此模樣?」

  兵丁曰:「我們大人出了事也。」

  鳳池道:「莫非參將出缺了?」

  那兵丁道:「不差!」

  鳳池失驚道:「哎喲!我來得不巧了。」

  那兵丁看了鳳池一眼隨笑道:「你老毋庸懊悔,我們大人向來不肯照呼親戚,謀事是不相干的。」

  鳳池道:「我並非謀事,且請問你,你們大人幾時死的?」

  兵丁道:「昨天還好好下校場看操,儘早即沒了。」

  鳳池道:「諒是急病而亡。」

  兵丁道:「被人刺死的。」

  鳳池吃了一驚忙問:「可知被誰人刺死?」

  兵丁道:「此刻尚不甚明白,聽說還關係著夫人在內呢!」

  鳳池便不再問,別了兵丁,慌忙趕回寓所中去也。

  彤玉處心積慮,已非一日,她雖與參將十分相愛,都卻胸中平日未免終懷著疑忌。這日也是合應有事,剛逢中秋之夕,合家歡飲,參將一時高興喚丫鬟取一隻綠玉杯,斟酒相勸夫人。彤玉飲畢,取杯在手,細細審觀,認得是自己家中之物,查問根由,參將酒後忌情,以為夫婦恩深,毋庸隱秘,遂將從前如何圖謀,有意殺害一家,如何哄騙等情節,備細縷述出來。

  彤玉當下變作笑臉,並無他說,殷殷勸酒,柔媚更增,令人難禁。立刻把參將灌得稀泥爛醉,命丫頭二人扶去睡了。彤玉獨自思想:此時大敵當前,殺我父母之仇,不共戴天,安可不報?我隱忍一十五年,反以身事之,今日方能明我心跡,豈非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乎?夫彤玉捨身報仇之時期至矣,亦即彤玉之死期至矣!

  挨至天將黎明時,將參將一劍刺死,自己恐怕當官問訊,辱沒門楣,於是趕為寫了一張含冤報仇的單子,藏在身上,然後纖纖素手,力握寶劍向自己咽喉間一勒。正是:桃花揉碎胭脂濺,一縷香魂驚上蒼。

  欲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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