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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▼第二十三回 俠士飛頭公子破膽 和尚丟臉知事驚心

  話說公差將奶媽拿到無錫縣衙,薛知事即時坐堂審問。奶媽不敢隱瞞,將白玉蘭當婊子的時候就愛上了王無懷,為的是要轉無懷的念頭,才挽孫濟安、周青皮二人,出頭撮合,嫁給王石田。到王家如何勾引無懷,無懷如何兩次不依,如何設計刁唆王石田,將無懷驅逐,以及和劉升如何通姦的話,從頭至尾,說個詳盡。薛知事教錄了供,將劉升和奶媽,分開管押起來,命抱告回家候傳。

  薛知事將前後案情,思量了一夜,想不出兇犯是何等人來。次日一早,即帶領差役仵作人等,到觀前街王公館來。此時王石田也出城尋覓無懷去了。由昨日當抱告的僕人,引薛知事到花園裡,踏看了一番。

  薛知事見周圍的牆,有一丈多高,牆上的瓦,沒一處有人在上面爬過的形跡;牆上的門戶,都極堅牢,用絕大的牛尾鎖鎖了,鎖上都上了鐵銹,一望就知道是多年不曾開放的。便是那座假山,雖然高大,卻是沒有給人上下的階級。若是要上這假山的頂,沒有極長的梯子,誰也爬不上。暗想:據劉升的供詞,是聽得有人在這頂上一聲吼,吼聲未絕,白玉蘭的頭已經落地。並且白玉蘭和劉升通姦的時候,據供白玉蘭是躺在下面,上面有劉升遮了,兇手從山頂上往下殺人,又在夜深。前夜雖是有月光,這假山窟窿裡,必不能像旁處沒有遮掩的地方一般,看得清楚。那刀劈下來,如何能那麼迅速,使劉升僅覺得眼前白光一閃,又如何能那麼靈准,殺死下面的人,而上面的人不受一些兒傷損?並且兇手和白玉蘭究竟有何仇怨,殺死了,還要把頭帶了去。他拿著一個淫婦的頭,有何用處?聽他對劉升說的那派話,並知道劉升不肯隨口誣丫頭小子通姦,我曾審問劉升,不肯誣丫頭小子通姦的話,是和白玉蘭在什麼時候、什麼地方說的?劉升認是第一次通姦的那夜,兩個人在床上說的,房中並沒第三個人。便是那夜以後,也沒外人知道,這不是稀奇極了嗎?

  當下只得將王家所有的大小僕役,都帶到縣衙裡,一一察言觀色地認真盤詰。都是在王家服役多年,從來不曾有過犯的,沒一個有些微可疑的地方。問出孫濟安和柏忠信、周青皮被嚇詐的事來,即時又出簽,把三個壞蛋,也拘到了衙裡,分別嚴訊了一次,仍是問不出一點端倪來。只索將王家僕役釋放,孫濟安等三人,取了鋪保,日後隨傳隨到,也釋放了。

  這件案子,把個薛應瑞急得愁眉不展,夜間連覺都睡不著,獨自秉燭坐在簽押房裡,無精打采地翻看案卷。這時正是九月十一夜,秋天的月光,分外明亮,照得那一座沉寂的縣衙,如沒在大海之中,內外上下的人,都睡得沒一些兒聲息了。只聽得衙裡的更夫,繞著衙署,慢慢行走,慢慢地敲著梆鑼,數去正轉三更了,薛應瑞心想:已是半夜了,是這麼坐著枯想,便想十整夜,也想不出兇手是誰來,不如且安歇了,明日再作計較。想罷立起身來,走出房門,抬頭看那清明如鏡的月光,已漸漸地偏向西方了,天空沒半點雲翳,許多小星,因月光太強了,被映得顯不出光明來。

  薛應瑞正朝西方望著,猛覺西方屋角上,仿佛一個人影一晃;接著一個圓鼓鼓的黑東西,從半空中箭也似的,向自己面前飛來。不偏不倚地剛剛落在腳前一尺之地,嚇得薛應瑞倒退了幾步,厲聲問是什麼人。兩個跟隨的人,在簽押房後面打盹兒,聽得老爺喝問,連忙跑了出來,立在薛應瑞跟前。薛應瑞指著門外地下說道:「快去拾起來,看是什麼東西?」

  跟隨的走至門口就說道:「怎麼這麼大的血腥味呢?」

  邊說邊走近那黑東西,不敢用手去拿。湊近那東西一看,只嚇得兩個跟隨,翻身往裡就跑。口裡說道:「不好了,是誰的人腦袋,飛到這裡來了呢?」

  薛應瑞也吃驚問道:「怎麼呢,人腦袋嗎,你們看清楚麼?這怕什麼,兩隻不中用的東西,還不快把燭拿來。」

  薛應瑞走過去,用燭一照,不是人腦袋是什麼?還是一個女人的腦袋,上面沾著許多泥土,好像是從土中剜出來的,亂髮纏繞滿了,看不出容貌的美惡老少來。只是看那頭髮,又長又黑,沒有沾土的所在,現出很光滑的油澤,可以斷定是個年輕的女子;再看腦袋旁邊,還有一點兒泥血模糊的東西。薛應瑞教跟隨的拈起來一看,乃是一隻人耳朵,已縮作一團,隨便看去,分不出是什麼東西了。

  薛應瑞猛然想起劉升的左耳來,知道這個腦袋,必就是白玉蘭的了。暗想:這送頭的人,必是殺白玉蘭的兇手,怪道有這種本領,所以能超越那麼高的圍牆、那麼峻削的假山,也能在上面說話。這人不是綠林大盜,必是世人傳說的劍俠之流,眼見白玉蘭種種作惡行為,忍不住拔出刀來,將她殺了;又恐怕連累了王石田,所以留著劉升,做個活口,好供出當時殺人情形來。親自把頭耳送到這裡,也無非有意使我看見,好教我知道殺白玉蘭的,不是尋常之人,絕非衙裡捕頭所能緝獲,免得冤枉將捕頭們追逼。好在王家的呈詞,對於緝凶一層,並沒提起一字,柏忠信不過是詐索行為。孫濟安、周青皮兩個壞蛋,我到任的時候,就聞他二人的惡名,因有我在這裡,據本地正紳說,斂跡了許多,訓斥他們一番,必不敢再去尋王家詐索。這事只好敷衍場面,作一個海捕完事。

  著書的寫到這裡,只好暫將這方面放下。大約看官們的心裡,見這一集書將近要完了,王無懷出亡的事,還不曾正式交代一筆,就是史蔔存割下白玉蘭的腦袋和劉升的左耳,用革囊提去,也沒有下落。怎麼忽然又在無錫縣衙裡,半空中飛了下來呢?這其中還有一段很滑稽的故事。

  史蔔存當下帶了姦夫淫婦的頭耳,如飛地出了縣城,向千壽寺奔來。到千壽寺已是將近三更了,王無懷原是貯著一肚皮的怨氣,一肚皮的傷感,覺得在梁家,萬分再存身不住,匆匆將身上的禮服換了,穿了常服,乘著眾賀客紛紛出門之際,也跟著出了梁家的門,心裡毫無主意,不知應去哪裡才好。信步走了一會兒,才忽然想起他母親的墳來,只有這條路,他是知道走的,便急忙改道向西門外走。走不多遠,偏巧楊春煥在他後面看見了,猛不防跑來將他拉住問話。在楊春煥的意思,不過想巴結無懷,借此現現親熱的樣子。無懷卻弄錯了,以為是梁錫誠追了來,將他拉住,所以楊春煥對周發廷說,無懷回頭露出驚忙的樣子來。

  無懷脫了楊春煥的手,心裡仍怕梁家有人來追趕,腳不停步地向鷺鶿壩只跑。若論史蔔存的腳步,追趕無懷,便相差二十里路,也不須半刻工夫,就趕上了。但史蔔存不知道無懷有一定的方向,不能盡力追趕,恐怕在歧路上錯過了,只得旋走旋逢人打聽,且不住地向兩旁張望,因此直待聞了哭聲,才追尋著。無懷在他母親墳上,痛哭了一場,心想:除了自盡,沒第二條道路可走。

  大凡心中悲痛的人,走了極端,就免不了要發生這種自盡的思想。這種思想一發生,就絕不躊躇地從腰間解下絲帶來,尋了墳邊一株大點兒的樹,將絲帶往樹枝上一搭。正在這個當兒,一個老和尚走了來,一見有人要上吊,連忙跑過來,把無懷抱住。趁月光一看,認識是王公子,更是吃驚問道:「王公子怎麼這早晚,獨自跑到這裡來,又有什麼事不遲心,要尋短見呢?」

  這老和尚是千壽寺的長老,法名「悟緣」,是個很勢利的和尚。三年前無懷葬他母親的時候,在這山上住了幾個月,悟緣因此認識,料定無懷將來必是金馬玉堂的人物,很有心巴結。這晚聽得山上有哭聲,卻不知道是無懷,不過信步跑上山來探看。一見有人要上吊,登時急了。悟緣急的不是怕吊死了人,是因為上吊的,在千壽寺的後山上,恐怕受拖累,所以急急地將無懷抱住。及認出是無懷,悟緣心中卻是又驚又喜,驚的是不解無懷會跑到這山裡來上吊;喜的是可借此多與無懷親近,以為後日無懷發達了走動的地步,所以勸無懷的話,被史蔔存聽得,是以無懷前程遠大為言。

  無懷既自盡不成,這早晚也無處可以投止,悟緣和尚又再三要拉進寺裡去歇宿,只好應允,即跟隨悟緣下山。悟緣是從千壽寺的後門上山的,此時仍從後門進去,所以史蔔存跑到山上一看,一個人也沒見著。在史蔔存的意思,以為無懷在家被逐,完全是由於白玉蘭進讒,今日王石田到梁家打鬧,以致新娘慘死,也完全是白玉蘭的主使。這白玉蘭不殺卻,王石田絕無悔悟的時候;王石田不悔悟,無懷自永無回家之日。又想無懷此時的心理,必也痛恨白玉蘭不過,周老伯教我辦事,我也當面誇下了口,我此時若下去和無懷會面,突如其來他未必相信。便是相信,我也沒辦法,不如趕緊去將淫婦的頭取來,作個進見之禮。他知道淫婦已死,父子自有團圓之日,也就安心,不至再尋短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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