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向愷然 > 半夜飛頭記 | 上頁 下頁
六二


  王石田餘怒未息,一個人板著臉,坐在書房生氣,好半晌才想起這事,就是這麼擱起不妥,這三個壞蛋一出去,說不定真會去縣衙裡喊冤,我原告變成被告,總覺有些理虧。我雖則居心無愧,不怕他們,但是總免不了淘氣。我且趕緊作一紙報呈,親去縣衙一趟。想罷,即拂紙提筆,動手寫起來。

  才寫了兩行,只見梁錫誠匆匆走了進來。他們因是至戚,素來不用通報,所以直走進書房來。

  王石田一見梁錫誠,心裡說不盡地慚愧,連忙起身拱手問道:「勞動你去尋找無懷,已找著了麼?」

  梁錫誠搖頭道:「還沒找著,只是找無懷的事可緩,我剛才回家,聽得內人說你才走不久,並把你家昨夜的事,說給我聽了。內人的意思,說這事應呈報縣衙,請官相驗,方免後患,我也是這麼說。我早知道孫濟安、周青皮,都不是個安分的東西,平日無事生風,還要尋出事來,好圖些咀嚼;何況白玉蘭嫁你,是他們的媒人,又有那萬惡的奶媽,給他們送信,做見證人,還怕不鬧出亂子來嗎?出事的時候,你若呈報了,他們不過哀求你,給柏忠信幾文撫恤費,好大家分肥。你於今既隱瞞不報,他們抓著的題目,就很大了。

  「我越想越覺可怕,所以來不及地跑到這裡來,恰好走到路上,迎面撞著孫濟安、周青皮和柏忠信三人,這三個東西我都認得,只不肯理會他們。他們平日在路上,遇見我,總得恭恭敬敬地立在旁邊,問候幾句,等我走過了才走,因我逢年過節,照例多少有些好處給他們。剛才他們看見我,神氣就不似平常了,我料知必是從你家鬧僵了,要去縣衙裡告發的,說不得要給他們一點兒顏色。便走攏去,劈頭向孫濟安問道:『你們去王家,事情說得怎樣了呢?』我是這麼問他,分明是有意冒詐他。如果他們還不曾知道,聽了我這話,摸不著頭腦,也就洩露不了什麼機密;若不出我所料,就沒有不疑心我已知道他們舉動的。

  「果然孫濟安見問得這麼在行,便向我訴說你如何對他們兇惡,他們受了這場羞辱,非去縣衙裡圖出氣,絕不甘心。我只得止住他們道:『你們不要性急,王老爺是個這麼的脾氣,素來是仗著自己有錢有勢,不大瞧得起人的。薛知事又和他要好,天大的事,他都擔當得了,何況一個當婊子的小老婆,又和自己當差的通姦?就被人殺了,也算不了一回事,你們也代替他想想,他家出了這種事,心裡能不煩躁麼?就對你們說得欠些委婉,你們也應該原諒一點。大家都在這城裡老住,少不得時常要見面的,彼此留點兒人情最好。我說話來得直,你們就去縣裡告他,也弄他不翻,『謀財害命』四個字,無論如何,也加不到他身上去。

  「莫說他家是無錫的巨富,人人知道,便是白玉蘭在無錫當班子,誰也知道她手邊沒幾文錢,況且已嫁給王老爺做姨太太,王老爺就要謀她的財,也用不著害她的命。薛大老爺若追根問底起來,你們拿一個婊子,假裝良家婦女,嫁給王老爺,過門後,又不安分,致鬧出人命姦情案來,只怕反要擔些不是。你們都是當光棍的人,怎麼忽然這麼不漂亮呢?勸你們不要把做一個好題目,我幫你們的忙,去王老爺跟前,方便一句話,絕虧不了你們。你們明天來我家討回信好麼?我一來是為王家息事,二來見你們不是王家的對手,才出來做這個和事人,你們的意思怎樣呢?』

  「他們三個東西,本來只有孫濟安刁狡點兒,又能動筆作作呈詞,柏、週二人聽了我的話,都望著孫濟安。孫濟安躊躇了一會兒,望著笑道:『梁老爺不是緩兵之計,有意將我們穩住麼?』我聽了,心裡雖有吃驚,但是不肯露出神色來,故意打了一個哈哈道:『你在這裡做夢呢?莫說王老爺是城內有名的正紳,有錢有勢,不怕你們去告;就是我姓梁的家裡,出了這種亂子,也不放在心上。好,好!不必再談了,你們要告去告吧!』孫濟安也無非想撈幾個錢,自然巴不得有我出來,替他們調解。當下就連忙轉口說好,問我明天是上午是下午,在家裡等他們。我說上午有事,你們下午來吧!三人即高高興興地走了。我想這事,不報官存案,終是後患,這三個東西,花幾個錢,雖可買住一時,但無錫城裡城外的流氓痞棍,沒有一千,也有八百,如何能花錢買盡?且買了目前,買不了後日。分明不是謀殺,若這樣買來買去,倒顯得是謀殺了。我看你此時就親去縣衙裡呈報吧!」

  王石田點頭道:「我正在這裡作呈詞,就只因為已經將淫婦埋了,這節不好著筆。」

  梁錫誠道:「這節有甚要緊?你糊塗不明事體的聲名,早已是全國皆知,薛應瑞也是知道的。劉升又不曾死,你去自然要將他帶去,吩咐劉升照實供一遍,就聽薛應瑞去辦。像劉升這種當差的,也應該重辦他一下子。」

  王石田道:「我想自己不去,用抱告去,行不行呢?」

  梁錫誠道:「用抱告也行,薛應瑞始終免不了要來這裡勘驗一遭的。他來時最好有魚塘張親家在這裡,他兩人都是米成山的學生,平日過從很密,自然能想出一個妥善的辦法來。」

  王石田道:「張親家嗎?我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去請他了。」

  梁錫誠點頭道:「最傷他夫妻二人的心,就是你昨日的舉動太過了。但是此刻也不必提了,他本也沒有工夫來,我卻忘了。今日早張夫人才從我那裡回魚塘去,我內人和他說好了,靜宜的靈柩,在我家停放三日,做三日道場,才搬到魚塘,葬入他張家祖山裡。張親家要忙著葬他心愛的女兒,哪有工夫到你這裡來呢?」

  王石田回想昨日以前的種種舉動,仿佛如吃了迷藥一般,心裡悔得痛如刀割,兩眼不住地下淚。梁錫誠連忙勸住道:「此時傷感也不中用,你還是從速作呈詞,看遣誰作抱告,趕快去吧!我家裡事情結成了團,不能在此久坐。」

  王石田揩幹眼淚說道:「請再坐一會兒,我還有幾句話說。我想靜宜既已和懷兒成了禮,總算是我王家的人了,我一時糊塗,被那淫婦迷了,致鬧出種種傷天害理的事來。此時既經悔悟,豈可再把靜宜葬在張家祖山裡,我王家沒有祖山嗎?王家的媳婦,自應葬入王家祖山。無懷將來娶妻,生了兒子,頭一個就承繼給靜宜做奉祀的人。我這一支的人丁,本來不多,從此就多分一房,承繼靜宜的兒子,作為長房,以後生下的,也挨次分房,家產也劈分一半給長房。這雖是虛文故事,也略表我一點悔禍之心,慰靜宜的幽魂於地下,你以為我這話怎樣?」

  說時,嗓音一硬,兩眼又紅了。

  梁錫誠想到靜宜慘死,聽了這些話,自不免有些傷感,遂點頭說道:「這麼辦最好。今日是來不及了,我明日親去魚塘走一遭,想張親家沒有不依遵的。我去了,呈報的事,不可懈怠。」

  王石田起身送出來,答應理會得。

  王石田回房,將呈詞作好,揀了一個老成幹練的下人,親自教了一遍話;另選兩人,押解著劉升,一同到縣衙去了。

  這位知事姓薛,名應瑞,直隸河間府人,年紀已有五十多歲。雖是兩榜出身的文人,吏才卻是很好,辦事精明幹練,居心更愷惻慈祥。這無錫又是他老師米成山桑梓之邦,他在無錫做了兩年知事,真是愛民如子,治得個無錫縣政簡刑清。莫說人命盜案,不曾發生過,便是尋常小竊案,也稀少得很。所以周發廷和史蔔存都不想把命案累他。

  這日薛知事忽然接了王石田的呈詞,閱罷不覺大驚失色。那時在清朝,法律對於人命,並不輕視,大不似民國以來的法律,完全是一種具文。督軍省長不待說,有生殺予奪之權;就是一個縣知事,一個營長,有時都能隨意殺人,學前朝先斬後奏的樣,隨意把人殺過了,才呈報督軍省長,督軍省長也只當沒有這回事。若在前清時候,殺一個人好容易?哪怕這人分明是個大盜,或是犯了十惡大罪,都得三推五問,詳了又詳,駁了又駁,案卷堆成幾尺高,判定了罪名要處決,仍得奏明候旨。因為把人命看得重,所以這地方出了命案,無論這縣的知事,辦理得怎樣,總免不了要受朝廷的處分。

  薛知事是個愛民的官,見了這呈詞,如何能不大驚失色呢?立時坐大堂,傳王石田的抱告,問了一遍出事的情形,又提劉升審訊,錄過了供詞,即掣了一支簽擲下來,命差役立拘那奶媽到案。

  此時奶媽住在柏忠信那班子裡,柏忠信正別了孫、週二人回來,和奶媽談論途遇梁錫誠,答應向王石田說的話。兩人都很高興,以為明日下午去梁家必有好消息。奶媽說:「王石田是有名的蠟燭,手裡有的是錢,這事又極怕張揚,盡可大大地敲他一下。沒有一千八百,絕不要應允他休歇。」

  柏忠信道:「就是一千八百,有孫、週二人在內,分到我名下,也沒有幾文。若再少就更犯不著了,我多的不打算,講銀子至少四百兩,講錢五百串,少了我是不答應的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