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向愷然 > 半夜飛頭記 | 上頁 下頁 |
| 二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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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錫誠忍不住笑道:「親家真善於寫生,這不是活畫出一個鴉片煙鬼的圖形來了麼?」 張鳳笙也笑道:「我這說的,不過就他表面上的情形而言,至於他那種頹唐的神氣,就有蘇張之舌,也形容不出。他見了我,舉手打一拱,都像有些立不住的樣子,向旁邊偏了兩步,靠著格門,才將身軀立住。即就近門一張椅子坐下說道:『老哥真是早,若在平日,我這時候還不曾睡足一半呢!昨日來城的呢,還是來了幾日呢?』我聽他那聲音,就像敲得破砂罐響,喑啞得幾乎聽不清晰,隨口答道:『今早從舍間動身來的,已拱候兩個時辰了。擾了親家的清夢,甚是不安。』他連忙搖手說道:『太客氣,太客氣!親家二字,尤不敢當。逆子不率教訓,屢在外面胡作非為,全不顧母服未除,有幹名教。我幾番飭責,他過後輒忘,不到幾日,故態複作,以致外面名聲狼藉,不堪聞問。 「我想他既如此膽大妄為,梗逆父命,此時在家,已是不孝,將來為國,更何能忠?與其日後誤國,貽君上之憂,為蒼生之害,污留青史,辱及門楣,不如趁這時,他名未成、業未就的時候,忍須臾之痛,將他驅逐。免得日後噬臍無及,故已將逆子驅逐三日了。逆子既經驅逐,令愛的婚姻,迫於事勢,不得不改悔,因此即于驅逐逆子的那一日,將庚書送到舍親梁錫誠兄處。因是他的媒人,據理應由他經手奉還尊府,好由尊府另擇高門。不過已耽誤了令愛三年青春,我於心實報不安,只這一點,須求老哥原諒。』 「我聽他說得這般鄭重,儼然無懷在外面幹了什麼無法無天的事一般,便問道:『無懷畢竟在外面,有什麼胡作非為的事,簡直不能赦宥呢?至於外面的聲名,在我所聞實不曾有不堪聞問的,便是實在有些疵議無懷的,也難免不是挾嫌或心存嫉妒的人所捏造。在父兄期望的心思過切,聽了那些飛短流長的話,自不免一時氣憤。只是無懷非不可作育之材,我今日之來,特為無懷求宥,你我世交,即丟開親戚不說,也是幾十年知心密友,這一次望看我的薄面,寬宥他已往的過失。以後如再有不正當的行為,即聽憑處置,我也不敢更來求情了。』他聽了隨即沉下臉,搖頭說道:『他所犯的過失,不是可寬宥的。知子莫若父,老哥哪知我心裡的痛苦。這麼炎熱的天氣,這麼遙遠的道路,老哥來也不容易。我二人又隔別二三年,不曾會面了,談談什麼開心的話吧。提起那孽畜,我心裡就如烈火煎燒,還望老哥寬宥我,不再提這話吧!』 「我當時就說道:『要我不再提也可以,不過無懷究竟有什麼不可寬宥的過犯,須請說給我聽,我便永不開口提這事了。不然,我總覺是挾嫌或嫉妒他的人,有意陷害他的。』他聽了憤然作色道:『父子之間,豈是旁人可以有意陷害的嗎?我平常對於丫鬟僕役,尚不輕信讒間之言,生平只此一個兒子,難道就是幾句不相干的話,能使我決然將他驅逐麼?便是極無情的人,也不會如此,老哥說我是這種人嗎?至於那孽畜的過犯,我不忍說,也無須乎說。總之外人愛我的兒子,絕不如我自己愛我的兒子之甚。父子天性,而忍至於驅逐,其過犯之萬不能寬宥,不言可知。』 「我見他說話,越說越護短,越說越執迷,只得一語叫破他說道:『申生之被出,何嘗不是父子天性,何嘗不以為萬不能寬宥……』我話不曾說完,他即盛氣相向地截住我的話頭說道:『罷了,罷了!我驅逐逆子,是寒舍私家之事,盡可不煩老哥操心。寒舍家門不幸,遭逢這種人倫之變,我幾日來,心中正如刀割。承老哥賜臨,不聞以一言相慰藉,乃欲為逆子下說詞,實非我意料所及,我不信如此便是故人相愛之意。』 「梁親家你說,我聽了這話,如何還能坐得住呢?實在有些忍受不下,只得即時起身告辭。他雖然假意挽留,我卻不曾回答,遂走到大廳上轎,好像他還跟著送到轎子跟前。我只知道催著轎夫快走,他如何送我的情形,我都沒看在眼裡。直到走出大門之後,因劈面來了幾頂轎子,我的轎子,讓在一邊,把我的身子歪了一下,我才覺得已出了王家的門。從轎簾子裡看那幾頂轎子,卻也是去王家的,心裡就很悔不曾留心看那轎子裡,坐的是幾個什麼人。只是心裡雖是這般後悔,卻不能趁上去打聽個明白。」 梁錫誠道:「那幾頂轎子,也是為這事去王家,剛從此處去的,都是王家的族人。但是據親家所說石田的情形看起來,他們去也是不中用。平日石田的性格,雖是很固執,但也不至固執到這一步。昨日我在尊府,便和親家都疑心到那小老婆身上,所以今日親家,一對石田提太子申生的話,他便立刻截住話頭,恐怕親家再往下說出什麼來。若不是抵著他的痛處,他何至便急得翻臉呢?所以古來的昏君,只要是寵倖了一個妃子,什麼賢臣的話都不聽了,並時時想將那些賢臣趕走,免得時常在跟前,嘮叨得討人厭。此時的王石田,就恰恰成了這麼一個昏君的模樣了,旁人的話,怎能說得進去呢?」 張鳳笙聽了,只是點頭,也不回答,愁眉不展地坐了一會兒。梁太太知道張鳳笙從王家來,不曾用過午飯,即遣人到華豐園,叫了一席酒菜,開到客廳上來。張鳳笙道:「如此炎熱的天氣,何必這麼費事?並且我此時腹中還飽悶得很,無論什麼東西也吃他不下,無懷在府中,我倒想見見他,可不可以叫他出來同吃呢?」 梁錫誠笑道:「我有何不可?論理親家來了,他早應出來請安。不過剛才他族人王傅紱等四人在這裡,也是要會他,我進去對他說,他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,我就照樣回復了那王老頭兒,王老頭兒聽了歎道:『無懷能這麼存心,而畢竟以不率教訓四字,被逐于其父,人倫之變,真是不可以常理推測了。』」 張鳳笙點頭道:「兩人的話都不錯,不過我不比他們族人,並且已是從他家出來,一點兒沒要緊。若是非禮的舉動,我們當長輩的人,如何能教他晚輩做呢?我要看他,也沒旁的話說,因恐歸到寒舍,敝內問起無懷來,我若說不曾看見,她們女人家心腸仄,必更要著急幾分。」 梁錫誠連連應是,隨即起身道:「我去叫他出來。」 一會兒梁錫誠果帶著無懷出來了,向張鳳笙行了禮,仍是稱呼世伯,除問安之外,坐在旁邊一言不發。酒席擺好,陪著張鳳笙隨意用了些飯菜,張鳳笙也不好拿什麼話,和無懷說,反因無懷在旁,連梁錫誠都不便再議論王石田的長短了。張鳳笙這次進城,算是全沒得著一些兒要領,午飯後,仍坐著轎子回魚塘去了。 再說王石田送張鳳笙走後,回身向內室走,進房只見劉升立在房中,姨太太靠床緣站著,奶媽立在後房門口。劉升見王石田進房,連忙垂手立在一邊,姨太太笑道:「劉升出去吧,用不著你去打聽了。」 劉升應著是,幾步退出房外去了。 王石田道:「教他去哪裡,打聽什麼呢?」 姨太太且不回答,叫奶媽將煙燈開起,自己躺下來燒煙,問道:「你怎麼不在外面陪客,難道就發了煙癮麼?」 王石田也就上床躺下說道:「哪有這麼發得快的煙癮,客已去了,教我還在外面陪誰呢?只得仍跑進來陪你。陪你卻還有點實在趣味,外面那些惡俗男子,我真不願意接見他們,寧肯一生不和他們往來。我也沒事要求助他們,他們也不要來擾我。稍為知道自愛的人,聽了我當差的說我所吩咐的話,自然知道回避;不知自愛的,定要來纏擾不休,我就老實不客氣,簡直回他一個不見,看他們又有什麼法子奈何我,充其量不過恨我,不和我往來,我是巴不得他們有此存心。即再進一步,他們不過因恨我,在外面罵我擺架子,我又不想做官,不去候補,難道還怕壞了聲名,巴結不著差事嗎?」 姨太太上好了一口煙,遞給王石田吸,一面笑說道:「『人到無求品自高』,是一句確切不移的話,你於今真可算是萬物皆備於我,有什麼事要求助人家?就是皇帝老子親來跟你請安,你要回他一個不見,也只由得你呢!」 王石田呼出口中的鴉片煙,如雲霧一般地彌漫滿床,對面不見人,聽了姨太太的話,不覺高興笑道:「古人說『嘯傲煙霞』,不過是一句比譬的話,形容這人清高,我於今卻實在是不愧此『嘯傲煙霞』四字了。」 姨太太唗了一聲說道:「我問你,那姓張的,這麼早跑來做什麼,如何連飯都不吃,又跑去了呢?」 王石田道:「不要提了吧,說起來,又教我心裡不快活。他仗著幾十年的交情,居然要來預與我家裡的事,豈不是大笑話。我七十多歲的母親,尚且不能問我的事,他也不想想,跑來自討沒趣。他平時到我家來,我很和他說得來,甚至夜裡談到雞開口,我還不捨得回房安歇,就和他做一床睡下。今天我待他冷淡,他卻不能怨我。」 姨太太笑道:「你什麼事怕他怨呢?他的女兒,已是不能再給你做媳婦了,怕他怎的。我因為心裡惦記你,怕你和姓張的生氣,所以打算教劉升出來打聽。如果那姓張的說話不遜,就教劉升托故喊你進來,由那姓張的一個人,在客廳裡冷坐,倒看他又有什麼辦法。」 姨太太才說到這裡,只見劉升立在房門外,輕輕揭開簾子,向房裡張望。 王石田一眼看見了問道:「劉升,張望什麼?」 劉升隨即撩簾跨進房說道:「外面又有客來了,要見老爺。」 不知來的是誰,且俟下回再寫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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