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向愷然 > 半夜飛頭記 | 上頁 下頁
一五


  王石田討了這個姨太太,愛惜得無微不至,連自己的行為較平日都完全改變了。平日在家,那一種嚴重態度,凜然若不可侵犯;丫鬟僕役說笑的聲音,略微高大了些兒,被他聽見了,不是打,就是罵。並且終日坐在書房裡看書寫字,非到夜深,不進太太的房。夫妻見面,說話都客客氣氣的,真可算得相敬如賓。

  自從新姨太太進門,起初幾日,還勉強在書房裡,隨便坐坐。十天半月之後,不是要進書房取什麼物什,一腳也不踏進書房門。早晚照例到余太君跟前請兩次安,明守到夜,夜守到明,總是守在姨太太房裡。姨太太有時高聲縱笑起來,連外面客廳裡都聽見,他不特不禁止,反陪著放聲大笑。平日他起得最早,近來一日晏似一日,不到午餐時候,不能起床了。平日他最恨人吃鴉片煙,姨太太進門才兩個月,居然在家開燈,自吃起來了。

  這年夏天,一連有兩個多月沒下雨,四鄉大旱。王家有幾處山莊,因和鄰田爭水,莊家與莊家鬧了幾次,報到王石田跟前來,王石田推脫不了,只得親自下鄉去料理。

  王石田動身後,新姨太的奶媽,來到無懷的書房說道:「老爺走的時候吩咐了,說裡面房多人少,姨太太年輕人膽小,當差的不便教他們住在裡面,少爺搬到老爺書房裡住幾夜。等老爺回家,仍搬到這房裡來。」

  無懷躊躇道:「老爺怎不當面吩咐我?」

  奶媽笑道:「老爺走得急,就是這麼對姨太太說了。姨太太教我來對少爺說的,難道姨太太還說謊嗎?如果老爺回家,說沒有這句話,姨太太還能賴得了嗎?老爺是這麼吩咐姨太太,姨太太是這麼吩咐我,我是這麼對少爺說,少爺聽不聽,只由得少爺,這話我說到了的。老爺回家責備我,我是不受的。」

  無懷道:「既老爺是這麼吩咐,我怎敢不聽?你去回明姨太太,我遵老爺的吩咐,搬到裡面書房來住幾夜便了。」

  奶媽應著是去了。無懷隨叫墨耕將鋪蓋搬進裡面書房,自己來到余太君房裡,把王石田吩咐的話說了,余太君也信以為實。

  無懷晚餐過後,便拿了兩本書,帶著墨耕,到裡面書房讀書。奶媽見無懷進來,即托了一盤點心、一杯茶,送到無懷面前,笑說道:「這點心是姨太太親手制的,請少爺試嘗一點看。」

  無懷忙立起來道謝。

  墨耕先在後房一張藤榻上睡了。無懷正就燈下看書,忽聞得一股香氣觸鼻,偶抬頭,只見姨太太立在書案旁邊,濃妝豔抹,笑盈盈的,兩眼如醉,也不知是從何時來的。嚇得無懷連忙放下書,立起身來,心頭兀自跳個不了。

  姨太太笑道:「這點心,少爺怎的不吃?我特意做了,給少爺吃的。」

  無懷半晌才答道:「多謝姨娘,我才用了晚飯不久,留待想吃的時候再吃。」

  姨太太笑道:「少爺隨時想吃,我隨時給少爺做。」

  無懷只低著頭應是,姨太太就書案旁一張椅子坐下,無懷只側起身子坐著。姨太太說道:「我記得少爺的年紀,比我還要小兩歲,真是少年才子,令人又愛又敬。」

  無懷道:「姨娘誇獎得好,哪有什麼才呢!」

  姨太太笑道:「少爺的才名,我三年前,就羡慕得了不得,只恨沒有福氣、沒有緣分,遇不著少爺。」

  無懷聽了這話,不敢回答,姨太太也停了一停,忽然說道:「陳珊珊的福氣緣分,確是不小,我如何能及得她?」

  無懷聽了,心裡更是一跳,忍不住問道:「姨娘如何知道陳珊珊,她有什麼福氣,什麼緣分?」

  姨太太笑道:「少爺倒來問我嗎?我若有她那麼好的福氣,她那麼好的緣分,豈待今年,才能和少爺說話嗎?現在米老太爺認她做孫女,出入婢僕成群,儼然是一個小姐了,將來的福分,還不可限量呢!我與少爺見面,並不在她之後,以我的遭際,和她比起來,就天地懸隔了。」

  無懷心裡才恍然記起來,這個姨太太,就是吃壽酒的那日,向自己眉目傳情的白玉蘭,怪道她有這種舉動。無懷一觸動當時情景,又見了白玉蘭那般妖冶的神情,心裡迷迷糊糊的,好像有些把持不定。連忙暗地在自己腿上用力撚了一下,覺著一痛,心裡明白了,自己以口問心道:「這是人禽的關頭,我王無懷十年讀書,生長詩禮之家,至此還操持不定,何以為人?」

  白玉蘭見無懷半晌不言,臉上露出驚慌害怕的顏色,便將座位移近了些,笑了一下,正待說話,只見墨耕從後房出來,挺胸豎脊地立在房中,向無懷說道:「老太太吩咐少爺,大病才好,得早些安歇的話,少爺就忘了嗎?少爺再不安歇,小的就去回老太太。」

  無懷連連說就安歇。

  白玉蘭一聽墨耕的話,又見他雖是個未成年的小孩子,說話卻氣衝衝的,斬釘截鐵,倒被他驚出了一身冷汗。一時想拿出副主母的架子來,發作幾句,又怕他這小孩子,再激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;或者竟去回老太太,反把事情弄決裂了,更絕了希望。只得勉強按納住性子,又羞又恨地起身說道:「我倒忘了少爺是大病之後,虧得這小子提起,請少爺安歇吧!」說著,自回內室去了。

  墨耕「啪」的一聲,將書房門關了,無懷也不說什麼,立起身解衣就寢。墨耕伏侍無懷睡了之後,悄悄地從後房將藤榻搬到前房,緊靠著無懷的床緣睡了。

  次日早點後,無懷去梁錫誠家坐了一會兒回來,墨耕說姨太太回娘家去看她哥子去了,無懷道:「老太太知道不曾?」

  墨耕點頭道:「老太太許可了才去的。」

  無懷便不再問了。只一刻工夫,姨太太就回來了。

  無懷陪著余太君,用了晚飯,叫墨耕打水洗澡。叫了幾聲,不見人答應,過了一會兒,才見墨耕彎著腰,苦著臉,一步一跛地走來。無懷吃驚問道:「怎麼成了這個模樣,發了痧症嗎?」

  墨耕搖頭道:「不是痧症,不知怎的,一刻工夫,瀉痢似的,瀉了十來次。瀉得兩腿發酸,一些兒氣力沒有,還不住地想登坑呢!」

  無懷道:「我屢次教你口渴了,不要喝涼水,你只當作耳邊風,當面應是,背後又捧著涼水,盡命地喝。這般不聽話,怕不瀉痢嗎?你既病了,不要做事吧,快去睡下來。我叫劉升去請醫生來,弄藥給你服。」

  墨耕應著是,回到他原住的地方去睡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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