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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四回 丁內艱王無懷守制 敘闊別觀音廟談心

  話說珊珊的假父假母,聽得米成山的話,心裡自是老大不願意,但是口裡如何說得理由出來。米成山又是無錫的巨紳,勢力極大,無錫縣知事,沒有不在他跟前獻殷勤的。他兒子叫米建瀛,是很有直聲的禦史。米成山又做過一任山西藩台,放過一任主考,所以門生故史極多,為人更正直無私。無錫城中,有誰不敬重他,誰不懼怕他呢!

  珊珊的假母乖覺,連忙跪下說道:「珊珊小姐實在替小婦人家,掙的錢不少。不過老太爺明見萬里,小婦人一家十多口,這一兩年來,全仗珊珊小姐一個人,支持門戶。雖然替小婦人家,掙得不少的錢,總是入手便光了。於今老太爺大恩,收她做孫小姐,她本是大家的小姐,這一來,不但她感激,便是小婦人夫婦,也應代她感激老太爺的恩典才是。小婦人夫婦,還有什麼話敢說呢!」

  米成山哈哈笑道:「好一個沒有什麼話敢說。這分明是說,不是沒有話說,是有話不敢說。我看你們這類東西,簡直是個壞胚,幸喜這個女孩子,不是你們親生的;若是你們親生的,就這一輩子,也莫想跳出這個火坑了。你們簡直是把她當搖錢樹、聚寶盆,大約沒有十萬八萬,也填不了你們的欲壑。我不是吝惜銀錢,我既已提拔這孩子到我家去了,再冤枉給你們的錢,沒有意思。只這房裡一房木器,是我買來的,也值二三百兩銀子。當時因這孩子在孝服中,所以一切都用素淨的,於今她孝服也滿了,我也嫌這白的,不大吉利,就賞了你們吧。」

  說時望著珊珊道:「你的衣服有穿舊了的,或顏色不好的,也都賞給他們,他們所得的,就不少了。銀子是一兩不要給,給也是白給了。他們若是有天良的,只這麼就應感激你了;沒有天良,便連你的身體給他們,他們剝了你的皮,還要吃你的肉,還不肯吐一點骨頭呢。」

  珊珊連忙應是。

  鴇母叩頭謝賞起來,龜奴也謝了賞,都退去了。米成山教珊珊將需用的衣物撿好,約了明日上午來接,便坐著轎子回去了。

  米成山一走,鴇母龜奴都跑進房來,望著珊珊痛哭,哀求珊珊留碗飯給他們吃。外面的相幫娘姨,也都進來,向珊珊叩頭道喜。珊珊很積了些銀子,拿出五十兩來,分賞了相幫娘姨,又拿出一百兩來,賞了龜奴鴇母。鴇母還要求多,珊珊不悅道:「米老太爺說你們不知足,真是太不知足了。前日王公子在這裡,我替他餞行,就賞了你們一百銀子。他每來一次,總是十兩二十兩,你們的錢,還得得不夠嗎?依米老太爺的話,是一兩也不准我賞你們,你們不是親耳聽了的麼?」

  鴇母笑道(剛才是哭,此刻又笑了出來,確是狗賤無恥的鴇子):「什麼王公子賞的銀子,不完全就是小姐代替他賞我們的麼?小姐的銀子、銀包,我們都認識,都是米府大順銀號的銀子。」

  珊珊紅了臉怒道:「混賬,王府和米府是通家,王府的銀子,都存在大順銀號裡,隨時要,隨時去取。我這銀子,也都是王公子給我的。王府是無錫首富,十萬八萬,只須一張字條,誰家錢莊銀號,拿不出來,為什麼教我代賞?我哪裡有這許多銀子,替他每次的代賞?你這話,和放屁一樣,將來傳出去了,成什麼話?人家把王公子當什麼人哩。」

  旋責駡,旋氣得哭起來,一手將賞給鴇母的一百銀子,搶了過來,往床上一擲道:「我悔不聽我爺爺的話,拿銀子買氣來受。」

  珊珊這一鬧,把這兩隻龜奴鴇母嚇慌了,又不敢再拿出那剝衣服、舉藤條的威風來對付。黑眼睛望著到了手的白銀子,忽被搶了回去,更如何捨得。只好雙雙跪下來,又使出那進門痛哭的神氣,哀求一會兒,自己罵自己一會兒,只少自己打自己了。珊珊也不睬理,從床上拿了那封銀子,往地上一摜道:「我以後若聽得外面,有這種不倫不類的話,你們仔細一點就是了。便是米府饒了你,只怕王府也不會饒你。」

  鴇母龜奴哪裡還敢再說二句,拾起銀子,立起身來,諾諾連聲地應著出去了。

  珊珊揩幹了眼淚,教如意幫著清檢衣服。次日才用過早點,米成山已派了轎子,並幾個轎夫來迎接。珊珊先教轎夫,將應用的物什搬去,才別了龜奴鴇母及同班的姊妹們,帶著如意上轎進米府去了。

  珊珊剛才動身,無懷卻又來了。龜奴迎著告知拜米成山做孫女,接到米府去居住的話,無懷錯愕了半晌,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。龜奴見無懷立著不動,只道他不相信,引著他到珊珊先住的房裡去看。無懷望瞭望問道:「她既是搬到米府去住,何以木器被帳,都不曾帶去呢?」

  龜奴又將米成山忌諱的話說了,無懷只得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,仍回家去。

  原來無懷自前日珊珊替他餞了行回去,本打算安心在家用一晌會試工夫,好隨著他父親進京會試。珊珊固是不願意無懷常來,怕他家庭間發生障礙,反於自己的終身之事不好。便是無懷也只要珊珊承認做妾,就心滿意足了,暫時少見幾次面,卻沒要緊。誰知這幾日,無懷母親的病,因感冒起,一日重似一日,請了許多名醫看了,都說體質太弱,非有多時間調養,不能望好。

  王石田夫妻的情愛,本來甚好,眼看著妻子病得厲害,如何能撇下來,帶著兒子進京會試呢?並且距會試的期尚早,只得暫時歇下,等病好了再說。無懷因此想送個信給珊珊,湊巧剛才已走,回到家中,也想不出和珊珊通消息的法子。

  又過了幾日,王夫人的病勢,更加沉重了,無懷也就無心再想念珊珊,日夜在王夫人床前,衣不解帶地服侍。沒拖延幾日,王夫人便嗚呼死了。王夫人一死不打緊,不但害得無懷闈場不能下,便是婚事,也就要一擱三年。只是若非王夫人趁這時死了,也就沒有以下種種忠孝節義、奸盜邪淫的好事實演了出來,沒有以下種種好事實。那就是王無懷會進士、點翰林,和袁才子一樣,乞假完婚,擁著嬌妻美妾,過人生頂快活的日子。在王無懷及張靜宜、陳珊珊一般人,自是願意,不過不肖生巴巴地提起筆來,寫這種和《兒女英雄傳》一般的無聊小說,就未免太無味了。

  閒話少說,王夫人喪葬既畢,無懷在家守制,無事可書。整整過了兩年,這日,無懷正從梁錫誠家中回來,走觀音廟經過,見廟門口立著幾個僕役,一眼看見無懷,都垂手直立起來。無懷覺得有一兩個很是面熟的,只是記不起是誰家的僕役。再望門裡,停著一乘三人抬的小轎,轎後兩個鐵絲紗燈籠,上寫著朱紅米字。陡然記起珊珊的母親,是在這廟裡出了家,這轎子必是珊珊坐著來看她母親的。一時心裡躊躇,欲待進去吧,一則自己在制中,恐怕人家議論;一則這觀音廟不比班子,況又有珊珊的母親在內,見面說話,多有不便。正在尋思如何避人耳目,與珊珊會談幾句,忽見僕役中一個衣服穿得漂亮的,走到無懷跟前,打了一拱,立起身來說道:「我家小姐,正想和少爺說句話,請少爺在這裡等等,進去通報一聲,便來迎接。」

  無懷不曾回答,那人已轉身跑進廟裡去了。

  不一會兒,同著如意小丫頭出來,無懷看如意,也是遍身綾錦,出落得如花枝一般,笑嘻嘻地走近身來說道:「小姐在裡面等少爺進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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