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向愷然 > 半夜飛頭記 | 上頁 下頁


  珊珊道:「你說還有誰?就是那位米老先生,他老人家一進門,即奪下假母的藤條道:『我料道你這東西回來,是要在她身上出氣的,因此我不待席終,催著轎夫飛跑。若再遲來一步,這小孩子便糟蹋在你這東西手裡了。』他老人家邊說邊問我道:『打傷了哪裡沒有?』又望著假母叱道:『還不快拿衣服來,給她穿上。』我立起身,米老先生從假母手裡,接了衣服,替我披上,教我坐下。他老人家也坐在旁邊,安慰我道:『你父親我雖不曾會過面,但久聞他的名,並見過他的著作。照他的為人,實不應得這麼悲慘的結果,只是這些事,已過去了,也不用說他。今日席間,那些人的議論,你不要放在心裡難過。因為那些人都是些無知識的混賬東西,並且那周吏部和林巡撫是把兄弟,議論你父親的,又是周吏部的手下人,所以拿著你來開心。他們說你父親輕薄,你看他們,更是輕薄得無以復加了。他們既有意是這麼說的,你又何必氣呢?不過我有一句話,因為你聰明可愛,又是名士之後,我才肯說他們的話,雖不足氣,只是教你聽聽也好。你於今落在煙花裡面,不知何時才得拔出身出來,此刻年齡尚小,沒要緊,再過幾年,就難免不墜落。你聽了今日的話,應時時存一個不敢墮落的心思。須知你不墮落,你父親即不墮落;你萬一墮落了,那說是你父親輕薄之報的人,就恐怕還不止今日這幾個呢?』

  「他老人家接著又問我是多少身價,押身契是怎生寫的?我將當時情形述了一遍,他老人家點點頭,說不要緊,當下叫了假父假母,過來吩咐道:『珊珊是我很歡喜的女孩子,你們此後須另眼相看,我明日再來,必不虧負你們,你們若是有絲毫凌虐她的地方,我沒有不知道的,那時仔細你們的狗腿。』他老人家吩咐後,即拿了二十兩銀子給我,又拿了十兩給假母,教假母做衣服我穿。其實做衣服是一句話,假母何嘗做了。第二日他老人家,同了幾個紳士來,帶了些裁料給我。從此以後,或三日、或五日,總得來一次,不是借這裡請客,就在這裡打牌。直到今年五月,他老人家幫著我把我的身贖了,知道他們不能凌虐我了,又對假母吩咐了一頓,見客不見客,隨我情願,他老人家才不大來了。」

  無懷聽得出神,至此不覺在腿上拍了一下,道:「這樣菩薩心腸的人,人世上去哪裡能尋覓第二個。我只知道他是一個文章前輩,卻不知道他能有這般舉動,怎教我不五體投地地佩服?」

  珊珊道:「就是他老人家,也不主張我到觀音廟去,所以我仍在這裡住著,從五月到於今,他老人家只來過三次。以外來這裡的,除開你,就無一個不是齷齪不堪的了。這個如意小丫頭,也是他老人家花四十兩銀子,買了送給我的,因怕她不如我的意,所以取名叫作『如意』。我常想受了他老人家這麼大的恩,實在是沒有法子可以報答,唯有時時向天祝禱,求上天保佑他長生不老。」

  無懷道:「你自是不能不這麼存心,但他施恩於你,卻不是望報的。」

  無懷這日和珊珊,又直談到用了晚膳,才無精打采地回家。此後不出外則已,出外總得到珊珊家來。依珊珊的心思,原是無論什麼客都不接見,什麼人叫局都不去。奈她假母因班子裡,只有珊珊一個人出色,珊珊一推病不見客、不出局,生意便冷淡了一大半。珊珊自經米成山拔識後,在無錫的豔名大噪,她越是不肯見客,不肯出局,想見她、想叫她的更多,甚至有願納百金,求珊珊應一次局的。她假母如何捨得,錯過這種好交易呢?明知逼迫無效,便用種種軟語來哀求,珊珊卻情不過,勉強敷衍幾處,久而久之,外面都知道陳珊珊是王才子的意中人了。沒見過珊珊的人,更想賞鑒賞鑒。珊珊生性好靜,沒認識無懷的時候,已是厭惡那些俗客。於今時珠玉在前,更覺得那些俗客,不堪入目了。

  一日無懷走來,面上很露出不愉快的顏色,珊珊忙問:「有什麼不遂心的事嗎?」

  無懷道:「別的不遂心事卻沒有,我父親不久就要帶我進京去會試,和你至少也有半年不能會面,因此我心裡非常不快活。」

  珊珊笑道:「這還不快活嗎?我聽了快活極了,趁早功成名就,豈不甚好。我和你還怕沒有會面的日子麼?你心裡切不可不快活,你越是成了名,我和你越有長遠會面的希望;若就是這麼下去,只怕至多也不過三年五載,就有見不著面的日子了。」

  無懷道:「這話怎講?」

  珊珊道:「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嗎?這地方不是我久居之所,而你的家庭,又凡事不能由你做主,三年五載之後,我就不死,也許出家了。(誰知今日無意中一言,將來竟成了讖語,冥冥中自有天數,不可逃也。)你和我到哪裡去見面呢?」

  無懷愕然道:「我心裡已是不快活,你怎還說出這種不祥的話來。」

  珊珊笑道:「不是我有意說這種不祥的話,無非要安你去會試的心。並且你初次來這裡的時候,我就曾向你說了,我們欲圖長久會面,總以此時少會面為好。我的身份、你的家庭,都限制了我兩人,在此時多會面,有害無利。我今日便替你踐行,望你安心隨著父親進京,努力前途。我從今日起,也閉門念佛,求佛保佑你文戰勝利。你未動身以前,不用再到我這裡來了,免得分了你的心不好。」

  無懷斜依軟榻坐著,一言不發,只見珊珊跑出去一會兒,進來笑道:「你這人怎麼說不明白,還是這麼悶悶不樂的。」

  無懷半晌抬頭說道:「我心裡不知怎的,總覺有些不定似的。你的話我都聽得明白,確是一點不錯,但是我這顆心,仍好像沒有著落。」

  珊珊歎道:「我明說給你聽吧,我的福命,只得如此,能跟才子做妾,比跟齷齪商人做妻強多了。你安心去便了,我總守著身子等你。」

  無懷這才跳起來笑道:「我這顆心有著落了,功名富貴,我所自有。所不易得的,就是你愛我的這一片心。」

  珊珊點頭道:「以你的才華,成名自是意中事,只是我父親在日,我屢曾聽得和我母親說,功名富貴,全由數定;才情學問,都在其次。我輩讀書人,只能盡人事以聽天命。人事雖盡了,天數中沒有成名的份,也是枉然,落第的人的學問,未必盡在及第人之下。我母親背後向我說,這是我父親自己慰藉自己的話,我當時也是這麼想。去年米老先生在這裡,和我閒談,問我父親在日的言語舉動,我也曾將這話問他老人家。他老人家說是一點也不錯,並引了許多古今的人物做證,一件一件地,說給我聽。末後說祖宗積累深厚的,自己學問又過得去,總有幾成可望。今日我向你說這些話,你卻不要怪我掃了你的興,像你家這般的根基,自然不可一概而論,我只望你一心努力,一戰成功。我兩人的志願,便不憂不遂了。」

  無懷是一帆風順,不曾蹉跌的人,腦筋裡哪裡有這種思想,聽了也不在意。這日,珊珊整備了幾樣清潔的酒菜,替無懷餞行,陪著無懷,勉強歡笑。想到至少有半年不能會面,總不覺淒然不樂。無懷更是心中難過,又無法留戀,只得互囑珍重,揮淚而別。

  無懷去後,珊珊真個閉門念佛,不接見遊客。唯有米成山聽說珊珊結識了王無懷,歡喜得了不得,特地來珊珊家打聽。珊珊自是從見面起,至餞行止,據實說了一遍。米成山不住地點頭道:「好,等他成了名回來,我自向他父親石田翁去說。你從此就當是我的孫女兒,到我家去住著。張鳳笙是我的門生,他媳婦我知道很賢德,他的女兒,料不至於潑悍,將來同居一室,不相安的事,必是沒有的。你能得所,也不枉我提攜你一場。」

  珊珊聽了,感激得哭了出來,連忙趴在地下,叩了幾個頭,喊了幾聲爺爺。

  米成山伸手拉了珊珊起來笑道:「我見你一個小女孩,很能知道自愛,不忘根本,我能幫助你,是我心裡極快活的事。你於今又能自擇人,我不費什麼,何不成全你到底,也不免得你那窮死了的父親,死後還要遭人唾駡,使世界有些骨氣的讀書人,見了寒心。你父親的著作,我還要將他收入我米氏叢書內,刊印出來呢。」

  珊珊流淚道:「我父親福薄,生前不曾遇著爺爺,爺爺是這麼做,真是澤及枯骨了,孫女代先父叩謝爺爺。」說著,又拜了下去。

  米成山一邊伸手去拉,一邊也掉下幾點老淚來。當下米成山將珊珊的假父假母,都叫了來說道:「珊珊的身,早已經我的手贖過了,押身契也收回毀了。她在這裡,本算是寄住,然而替你們掙的錢,仍是不少。於今她已許了人家,並拜給我做孫女,再寄住在這裡,是不可的了。我明日就派人來接她,到我家裡去住,你們還有什麼話說沒有,有話可當我的面說。」

  不知龜奴鴇母聽了,說出什麼話來,且俟下回再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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