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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三回 陳念貽著書賈禍 米成山鬥氣護花

  話說陳珊珊聽了王無懷的話,待回答,卻又忍住。無懷急問道:「怎麼要說不說的,真悶破我的肚子了。」

  珊珊笑道:「你的話,說得不錯,還教我說什麼呢?」

  無懷道:「你不要害我著急吧,若是這麼一句話,你也用不著待說不說了。」

  珊珊道:「今日不用再說了吧,哪裡就少了談這事的日子嗎?」

  無懷道:「怎麼事事都要留到後來再說,是什麼道理呢?」

  珊珊笑道:「何嘗事事都要留到後來再說,這本不是今日談的事,教我如何不留待後日呢?」

  無懷道:「那日烹茶,我問你怎麼會有這般清致,你就說今日可不對你說,自有對你說的時候,你此刻可不可以就把那話,說給我聽呢?」

  珊珊慘然不樂道:「你一連幾日不能到我這裡來,來了又不能多坐,何苦不大家尋些開心的事說說,定要說這些事做什麼呢?」

  無懷道:「唯其我不能容易到這裡來,來了又專是閒談,不關痛癢,那不辜負了我這一來嗎?」

  珊珊仍握了無懷的手道:「好好,我說給你聽,只是你不要替我難過。你要知道,只要有你肯憐愛我,我平生感受的痛苦,就完全消滅了。我原籍是江陰人,我父親名陳念貽,丁酉科拔貢,為江陰的名士,在江浙兩省,很有些聲譽。只因生性孤介,疾惡過深,那時浙江巡撫姓林,名字我卻因年小,忘記了。林巡撫有位小姐,生得慧美無雙,十八歲尚不曾許人,相傳與林巡撫的孌童名蓉桂的有染。後來林巡撫的姨侄賈某來了,林巡撫很歡喜他少年美才,便留在衙門裡讀書。不知如何,也與這位小姐,生了關係。事不機密,又給蓉桂知道了,蓉桂就吃起醋來,想在林巡撫面前,揭穿這事。又怕林巡撫因自己的面子下不去,惱羞成怒,反不得了。那小姐曾送過蓉桂一隻鞋子,蓉桂便心生一計,知道林巡撫,每夜必到賈某房裡,坐著閒談,並時常橫躺在賈某的床上。蓉桂悄悄地將那只鞋子,藏在賈某的枕頭角上。

  「那夜林巡撫果然在賈某床上躺著,忽聞到一股很濃的香氣,隨手翻開枕頭一看,就見著了那只小繡鞋。拿起來一看,正色問賈某道:『這東西是哪裡來的?』偏偏事有湊巧,那小姐也曾送過同樣的一隻與賈某,裡面並寫了些字。賈某一見,只道就是那一隻,以為林巡撫見了裡面的字,事情必已敗露,無可隱飾了。嚇得臉上登時變了色,不因不由的,雙膝向地,跪了下來,只是叩頭說該死。不待林巡撫追問,賈某已自認玷污小姐的事了。

  「其實那小姐送賈某的鞋子,賈某還佩帶在貼肉衣上,這也是事情合當敗露,畢竟賈某和那小姐,都服毒死了。林巡撫因這種事,關係名譽很大,只說是暴病死了,外面人知道的絕少。我父親因與巡撫衙門的幕客,多有知交,所以知道得極為詳細。常說只能怪林巡撫自己,平日品行太不端方,治家也太無紀律,方有這種不幸的事發生。於是就著了《鳳舄緣傳奇》,一時江浙文人爭相傳錄;而我家庭的厄運,便也隨著這一部《鳳舄緣傳奇》來了。

  「林巡撫恨我父親傳播他家的醜事,用盡無窮的方法將我父親的功名革了。若不是我父親認識的人多,傾家運動,幾乎性命不保。我有個姑母,原在無錫,開了一個店子,我父親在江陰安居不下,便帶了母親和我,搬到無錫來,打算依著姑母,暫住幾時,再謀生活。誰知倒運的人,凡事都是不湊巧的,在江陰未動身之前半個月,還曾接了姑母的信,很歡迎我家搬到無錫來;及至我全家到無錫,我姑母已于數日前,害疫症死了。她又沒有兒子,死後才承繼一個遠房侄兒,姑父是已經去世多年了,承繼的這個遠房侄兒,無非貪圖我姑母的一點遺產,連我姑母的葬事,都是隨便敷衍,開的店子也收了。我父親見撲了一個空,待再回江陰去,江陰也是沒有產業,還怕不免遭世俗人的白眼;並且身邊所存的旅費也有限,只得暫住在一家名叫『鴻升』的棧房裡,打算尋一所相安的房屋,設館教書,支持生活。

  「可憐我父親,生成孤介的性質,胸懷又仄,身體又弱,連年家庭不幸,遭遇的事,都是拂人意志的。他老人家,終日只是借酒澆愁,清醒的時候,教我讀書寫字;醉了便諸事不問,納頭便睡,一醒來就教我烹茶解酒。在江陰的時候,從我八九歲起,至十二歲止,四五年間,都是如此。全家搬至無錫,住在鴻升棧裡,我父親也就沒這般清興了。我家住在鴻升棧,我父親原想向各親友處,告貸些錢,再行賃屋居住。發出去無數的書信,還沒等得回信,我父親因急帶氣,就病了下來。

  「那時又沒有錢延醫服藥,只我母女兩個,日夜在旁服侍,以為病幾日,自然會好的。可惡那鴻升棧的主人,起先還只一日幾次的,催逼房飯賬,後來見我父親病了,更時時刻刻地逼著搬移。那時我母女所受的苦楚,真是一年也說不盡,又不敢將棧主催逼的情形,說給父親聽。於是日挨一日,父親的病也日重一日,自起病不上半月,可憐我父親,竟丟下我母女兩個,獨自西去了。」

  珊珊說至此,禁不住伏身痛哭起來。無懷聽了這情形,自然也是傷感下淚,但是只得極力忍住,用言語安慰珊珊。珊珊抽咽了許久,才拭了淚說道:「你想丟下我母女兩個,在這舉目無親的無錫,望著這一瞑不顧的父親屍體,身邊又一文沒有,行李中無一值錢之物,我那時,才得十二歲,我母親平日為人,只知道吃齋念佛,以外什麼事也不懂的。一旦遇了這種為難的事,我母女兩個,連哭都不敢放聲,因為沒有錢的人,什麼人都瞧不起。那棧房裡住了不少的客,聽說死了人,已是大家忌諱;何況死了人,再加之以號哭呢?幸是十月間天氣,我父親的屍,在床上停了三日才入殮,尚沒有腐壞,草草地將葬事辦了。而我的身體,已不是我母親的身體了,只因當時受種種的逼迫,勢不能不將我押錢開銷。本來要押三四百兩銀子,也可押著,我母親不願多押,只押一百二十兩。除開銷一切賬項之外,還剩了三四十兩,我母親買了點香火地,就在本城觀音廟,落髮出了家。

  「我在這裡住了三年,每月去看母親四五次,贖身的銀子,我早已積蓄著償還了。依我本要立時出去,侍奉我母親終身,無奈我母親執意不肯,說什麼妓女可以從良,尼姑不能還俗,要我安心在這裡,多住幾時,且看機緣再說。好在我身體既已贖出,舉動還不受他們拘束。」

  無懷問道:「你如何有這麼多銀子贖身的呢?」

  珊珊道:「我這銀子,完全是一個人給我的,這個人說起來,你總應該知道。」

  無懷問:「是誰?」

  珊珊笑道:「我說出來,你卻不要笑,就是米成山先生,他老人家一個人給我的。」

  無懷笑道:「米成山先生,我如何不知道,只是他於今七十多歲的人,難道還歡喜在外面玩嗎?」

  珊珊搖頭道:「他老人家如何肯在外面玩,自己曾孫都有了,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麼道理。去年正月間,周吏部家的少爺娶媳婦,無錫班子裡稍微露點頭臉的人,都叫去陪酒。那時我初進班子,什麼都不懂得,也跟著大眾去了。在酒席上,就遇了他老人家。有知道我的人,大家議論,說我父親輕薄,好攻人陰私。若不是做什麼《鳳舄緣傳奇》,何至身死他鄉,沒有葬身之地,妻子落髮為尼,親生女兒流落煙花呢?我在旁邊,聽了這番議論,怎禁得心如刀割,眼淚也不由得如泉湧一般地出來。我同伴連連推我,湊近我耳邊說道:『人家喜事,叫我們來助興,如何公然哭起來,不怕人家忌諱嗎?』我聽了這話,心裡明知道不應該,只是正在傷感的時候,一些兒不由我自主。同伴的不說,我還能極力地忍住;反是聽了怕人家忌諱的話,更覺得心痛,竟放聲哭了出來。

  「周家的賀客,都非常驚訝,吏部父子,更氣憤不過。當時說我壞了他家的禁忌,要將我和假母,送往無錫縣去重責。我假母拉我跪著求情,我抵死不肯,假母一面罵我,一面跪著向吏部哀求。吏部見我不肯跪,益發怒不可遏,定要送縣。便有幾個惡奴過來揪我,要押著我往外走。那時真虧了米成山先生,將惡奴喝住,向吏部說了幾句情,立刻要轎子送我回來。假母一到家,就拿起一根藤條,將我的衣服剝了,教我跪在丹墀裡,先數罵了我一頓,正要舉起藤條打下,恰好我的救星來了。」

  無懷倒抽了一聲道:「阿彌陀佛,是誰來救你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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