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向愷然 > 半夜飛頭記 | 上頁 下頁


  出了家門,即悄悄尋找陳珊珊的班子,好容易沿途探訪,才尋找著了。見門口停著兩乘轎子,系了兩匹馬,豪奴悍僕,簇擁大門左右,卻又不敢跨足進去。在門外徘徊了好一會兒,畢竟沒有沖進去的勇氣,只好退回來,真個走到他母舅家。

  他母舅姓梁,名錫誠,在無錫要算是第一等巨富。錫誠的父親,經鹽商起家,積有百十萬財產。錫誠生小長厚,雖也曾讀過幾年書,苦天資不高,讀不甚通。他父親一死,便廢學在家,經理家政。無懷的母親,是錫誠的妹子,錫誠沒有兒子,只一個女兒,已經出了閣。錫誠的太太又兇狠,不敢納妾,夫妻兩個,都十分痛愛無懷,屢次與無懷的母親商量,想將無懷過房挑繼。無奈王石田不肯,說錫誠是守財虜,不知教養,一行挑繼,錢多了,喪了無懷上進之志。然錫誠夫婦見無懷實在是個好子弟,平日對錫誠夫婦,又十分恭順,因此王石田雖固執不肯,然錫誠夫婦的心思,也堅執毫不變更。就是無懷,見舅母母舅這般鍾愛自己,也當作娘生父母一般地看待。

  無懷一生不曾在別人家歇宿過,就只在梁家,每月總得歇宿二三夜,王石田卻不禁止。這日無懷回到梁家,錫誠見了笑道:「我正有事,要去你家,你卻來了。」

  無懷問道:「你老人家有什麼事?」

  梁太太在旁笑答道:「你自己猜猜,看是什麼事?」

  無懷搖頭道:「猜不著。」

  梁太太道:「你舅父想喝你的謝媒酒,特地要去你家,替你說媒。」

  無懷聽得,低頭紅了臉不作聲。錫誠笑道:「也是時候了,若依你老頭子的,不等你點過狀元,放了巡撫總督,是不主張給你定親的,那如何使得呢?功名遲早,都有分定,你十六歲上,就中了舉,還要怎樣?人心也不要太不足了。不過你此刻定親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罷了,第一要女家的聲家清白,又要這女子德、言、工、貌四者,都是一等,才能夠與你相匹配。這個心,我和你舅母,也不知存了有多久,隨處留心,總沒有合適的。

  「這兩年來,求我上你家來說合的,少說點兒,也有一百開外了。你看我曾上你家來,說過一次沒有。你的親事,我和你舅母比你父親、母親,還要認真幾倍。你父親時常罵我不通,我卻時常說你父親通是很通,不過有些書呆子樣。這些事情,他不太肯當心,便是當心也不中用。我聽你父親談過,只要這女子的聲家,是書香世族,女子的父兄,是道德之士,女子德行好就得了。年齡就比你大兩三歲,也沒要緊,只要六宮俱全,容貌就醜一點,也沒要緊,第一是要耐得勞苦,沒染嬌慣的習氣。哈哈,他老人家這種書呆子的脾氣,說出這種話來,真把我和你舅母,笑也笑夠了,氣也氣夠了。你家又不是作山種地的人家,又不是沒有產業,要討這耐得苦的媳婦幹什麼呢?只要六宮俱全這句話,更是又笑人又氣人。你看我這裡丫頭、老媽子,這麼多個數,有哪一個不是六宮俱全的,看有誰看得上眼?他老人家全不想自己是什麼人家,兒子是什麼人物,只管拿著那重德不重色的古調兒來說,你說是不是又好笑人,又好氣人?」

  無懷聽了,心裡是非常舒服,口裡只是不好回答,仍是含笑低頭地坐著。

  錫誠又說道:「小孩子有什麼害臊的,我既肯上你家去說媒,這女子必是件件合適的,你儘管放心。說起這女家來,並不是外人,也是你老頭子同年的朋友,就是魚塘張鳳笙先生的小姐。前回你中了舉辦喜酒,鳳笙先生不是還親來道喜,你老頭子什麼客都不陪,獨陪他談了一夜的嗎?」

  無懷點了點頭,笑說道:「和老頭子一樣的脾氣,所以那麼說得來。」

  錫誠拍手道:「對呀,但是有你老頭子這般脾氣,才有你般的好兒子;有鳳笙先生那般脾氣,便有那般好的女兒。我為鳳笙先生托人向我來說,央我出頭作合。我一聽,門戶資格,般般都對,只不知那小姐是何等人物?你舅母也不放心,前日特借著去魚塘龍王廟上香,故意挨到黃昏向後,不能進城,到張家借宿一夜。鳳笙先生的夫人,賢德極了,聽說是上香晚了,不能進城,來借宿的。先打發貼身的丫鬟,出來看了一看,見是上等人,隨即出來接著。你舅母不曾說出真姓名來,就是跟去的轎夫丫鬟,也都預先約齊了陪口。那位小姐,名叫靜宜,也出來陪著你舅母,談了一會兒話。你舅母說,她生長了五十多歲,不曾見過那般端莊齊整,貞靜幽嫻的小姐。你舅母又到那小姐房裡坐了一會兒,哪裡是什麼小姐的繡房,簡直是一間學士的書房。張夫人說她父親因為兒子小,是姨太太生的,今年才得三歲,故將女兒作兒子教養。今年雖只十五歲,然作出詩文來,他父親都說是韻逸天成,不似食人間煙火的吐屬。

  「你舅母恐怕那小姐書雖讀得好,女紅一點也不懂,也是美中不足。誰知更是驚人,引你舅母安歇的地方,便是那小姐的繡房,正上著弸子,用白素緞繡鳳笙夫婦的兩個像,還不曾繡成。你舅母揭開上面覆的紙一看,和快刀裁的一般,哪裡看得出一顆針眼來?最巧的,就是那素緞上,並沒畫底子,只用柳炭,略略地圍了一個畫圖的圈兒,以外都是一針一針地,依著旁邊掛的一張畫像,下手去繡。你舅母問那小姐,小小年紀,怎麼就學會了這麼精巧的技藝。張夫人在旁答道:『哪裡是學會的,也不知糟蹋了多少綾緞,慢慢邊繡邊改方法,才繡得這個樣子。先請畫師畫在緞子上,照著顏色配線,繡出來,統是嫌沒有生氣。後來小丫頭說,索性不要底子,將像掛在旁邊,望著去繡,只怕還能傳神一點。於是就依著她,但是尚不曾繡完,將來能傳神不能傳神,此時還說不定。她父親幾次教她不要繡了,她偏淘氣定要繡成,又不能每天繡,一個月難得繡十天,每天又只早晨,能繡一時半刻。陰天落雨,她說光色不對,配出線來不合;陽光太烈了,也是一樣。繡久了,眼睛發花,辨別的色氣,也不是正色氣。總之,動手就是麻煩罷了!』

  「你舅母在那時候,心裡歡喜得不知要如何痛愛那小姐才好,恨不得一口說穿了,將那小姐抱在懷裡,作外甥媳婦親熱。仔細一想,使不得,恐怕張家見怪,反把事情弄決裂了。昨日早起,張家還款待得十分殷勤,你舅母不肯在她那裡吃早飯,張夫人便不放你舅母走,很辦了些酒菜,張夫人親自陪吃,即此可見張夫人的賢德了。她若知道是我家的人,不消說得,應該是那麼款待;但是我這裡去得很機密,他家絕沒有看出破綻之理。你舅母回來,得意極了,昨夜就趕我上你家去說。一則天色不早了,二則恰好來了客,此時正打算出門,你就來了。」

  無懷道:「多謝舅父舅母這般勞神,小甥將來如何報答?」

  梁太太笑道:「你只當是我和你舅父養老的過房兒子,就算是報答我們了。你可知道我和你舅父痛你的心,比你親生父母,只有多沒有少麼?」

  無懷連忙答道:「若不知道,就更辜負舅父舅母的一片心了。」

  梁太太點頭向錫誠道:「你還是去吧。無懷就在這裡多玩玩,晚了便不回去了。」

  梁錫誠答應著,自上王家去了。

  無懷聽得說張靜宜小姐,是天仙化人一般的人物,心裡雖是欣幸,然陳珊珊的倩影,腦筋裡一時終挪不移動。梁錫誠一走,和梁太太沒有多少話說,一縷心思又繞到陳珊珊的前後左右去了。坐了一會兒,梁太太搬了些點心,給他吃了。實在坐不住,又在梁太太跟前推故,說是趁今日出了外,要去看一個朋友。梁太太知道他父親拘管得緊,輕易不能出來,便不阻擱他,只叮嚀囑咐一些不可去遠了,早去早回的話。無懷隨即走了出來,複到陳珊珊門口,見轎馬奴僕都沒有了,心裡不由怦然跳了幾跳。

  不知王無懷初次入娼寮,是何景象,且俟下回再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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