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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歲


  十有六年辛巳,先生五十歲,在江西。

  正月,居南昌。

  是年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。先生聞前月十日武宗駕入宮,始舒憂念。自經宸濠、忠、泰之變,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難,出生死,所謂考三王,建天地,質鬼神,俟後聖,無弗同者。乃遺書守益曰:「近來信得致信得致良知三字,真聖門正法眼藏。往年尚疑未盡,今自多事以來,只此良知無不具足。譬之操舟得舵,平瀾淺瀨,無不如意,雖遇顛風逆浪,舵柄在手,可免沒溺之患矣。」一日,先生喟然發歎。九川問曰:「先生何歎也?」曰:「此理簡易明白若此,乃一經沉埋數百年。」九川曰:「亦為宋儒從知解上入,認識神為性體,故聞見日益,障道日深耳。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,此古今人人真面目,更複奚疑?」先生曰:「然譬之人有冒別姓墳墓為祖墓者,何以為辨?只得開壙將子孫滴血,真偽無可逃矣。我此良知二字,實千古聖聖相傳一點滴骨血也。」又曰:「某于此良知之說,從百死千難中得來,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。只恐學者得之容易,把作一種光景玩弄,不實落用功,負此知耳。」先生自南都以來,凡示學者,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為本。有問所謂,則令自求之,未嘗指天理為何如也。間語友人曰:「近欲發揮此,只覺有一言發不出,津津然如含諸口,莫能相度。」久乃曰:「近覺得此學更無有他,只是這些子,了此更無餘矣。」旁有健羨不已者,則又曰:「連這些子亦元放處。」今經變後,始有良知之說。

  錄陸象山子孫。

  先生以象山得孔、孟正傳,其學術久抑而未彰,文廟尚缺配享之典,子孫未沾褒崇之澤,牌行撫州府金溪縣官吏,將陸氏嫡派子孫,仿各處聖賢子孫事例,免其差役;有俊秀子弟,具名提學道送學肄業。

  按象山與晦翁同時講學,自天下崇朱說,而陸學遂泯。先生刻《象山文集》,為序以表彰之。席元山嘗聞先生論學于龍場,深病陸學丕顯,作《鳴冤錄》以寄先生。稱其身任斯道,庶幾天下非之而不顧。

  五月,集門人于白鹿洞。

  是月,先生有歸志,欲同門久聚,共明此學。適南昌府知府吳嘉聰欲成府志,時蔡宗兗為南康府教授,主白鹿洞事,遂使開局於洞中,集夏良勝、舒芬、萬潮、陳九川同事焉。先生遺書促鄒守益曰:「醉翁之意蓋有在,不專以此煩勞也。區區歸遁有日。聖天子新政英明。如謙之亦宜束裝北上,此會宜急圖之,不當徐徐而來也。」

  庚辰春,甘泉湛先生避地發履塚下,與霍兀崖韜、方叔賢同時家居為會,先生聞之曰:「英賢之生,何幸同時共地,又可虛度光陰,失此機會耶?」是秋,兀崖過洪都,論《大學》,輒持舊見。先生曰:「若傳習書史,考正古今,以廣吾見聞則可;若欲以是求得入聖門路,譬之採摘枝葉,以綴本根,而欲通其血脈,蓋亦難矣。」至是,甘泉寄示《學庸測》,叔賢寄《大學》、《洪範》。先生遺書甘泉曰:「隨處體認天理,是真實不誑語。究兄命意發端,卻有毫釐未協。修齊治平,總是格物,但欲如此節節分疏,亦覺說話太多。且語意務為簡古,比之本文,反更深晦。莫若淺易其詞,略指路徑,使人自思得之,更覺意味深長也。」遺書叔賢曰:「道一而已。論其大本一原,則《六經》、《四書》無不可推之而同者,又不特《洪范》之于《大學》而已。譬之草木,其同者生意也;其花實之疏密,枝葉之高下,亦欲盡比而同之,吾恐化工不如是之雕刻也。君子論學固惟是之從,非以必同為貴。至於入門下手處,則有不容於不辨者。」先是倫彥式以訓嘗過虔中問學,是月遣弟以諒遺書問曰:「學無靜根,感物易動,處事多悔,如何?」先生曰:「三言者病亦相因。惟學而別求靜根,故感物而懼其易動;感物而懼其易動,是故處事而多悔也。心無動靜者也,故君子之學,其靜也常覺,而未嘗無也,故常應常寂,動靜皆有事焉,是之謂集義。集義故能無祗悔,所謂『動亦定,靜亦定』者也。心一而已,靜其體也,而複求靜根焉,是撓其體也;動其用也,而懼其易動焉,是廢其用也。故求靜之心即動也,惡動之心非靜也,是之謂動亦動,靜亦動,將迎起伏相迎於無窮矣。故循理之謂靜,從欲之謂動。」六月,赴內召,尋止之,升南京兵部尚書,參贊機務。遂疏乞便道省葬。

  六月十六日,奉世宗敕旨,以「爾昔能剿平亂賊,安靜地方,朝廷新政之初,特茲召用。敕至,爾可馳驛來京,毋或稽遲。」先生即於是月二十日起程,道由錢塘。輔臣阻之,潛諷科道建言,以為「朝廷新政,武宗國喪,資費浩繁,不宜行宴賞之事」。先生至錢塘,上疏懇乞便道歸省。朝廷准令歸省,升南京兵部尚書,參贊機務。按《乞歸省疏》略曰:「臣自兩年以來,四上歸省奏,皆以親老多病,懇乞暫歸省視。複權奸讒嫉,恐罹曖昧之禍,故其時雖以暫歸為請,而實有終身丘壑之念矣。既而天啟神聖,人承大統,親賢任舊,向之為讒嫉者,皆以誅斥,陽德興而公道顯。臣于斯時,若出陷阱而登之春台也,豈不欲朝發夕至,一快其拜舞踴躍之私乎?顧臣父老且病,頃遭讒構,朝夕常有父子不相見之痛。今幸脫洗殃咎,複睹天日,父子之情,固思一見顏面以敘其悲慘離隔之懷。況臣取道錢塘,迂程鄉土,止有一日。此在親交之厚,將不能已於情,而況父子乎?然不以之明請於朝,而私竊行之,是欺君也;懼稽延之戮,而忍割情於所生,是忘父也。欺君者不忠,忘父者不孝:故臣敢冒罪以請。」

  與陸澄論養生:「京中人回,聞以多病之故,將從事於養生。區區往年蓋嘗斃力於此矣。後乃知養德、養身只是一事。元靜所雲『真我』者,果能戒謹恐懼而專心於是,則神住、氣住、精住,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,亦在其中矣。老子、彭篯之徒,乃其稟賦有若此者,非可以學而至。後世如白玉蟾、丘長春之屬,皆是彼所稱述以為祖師者,其得壽皆不過五六十。則所謂長生之說,當必有所指也。元靜氣弱多病,但宜清心寡欲,一意聖賢,如前所謂『真我』之說;不宜輕信異道,徒自惑亂聰明,斃精竭神,無益也。」

  八月,至越。

  九月,歸余姚省祖瑩。

  先生歸省祖瑩,訪瑞雲樓,指藏胎衣地,收淚久之,蓋痛母生不及養,祖母死不及殮也。日與宗族親友宴遊,隨地指示良知。德洪昔聞先生講學江右,久思及門,鄉中故老猶執先生往跡為疑,洪獨潛伺動支,深信之,乃排眾議,請親命,率二侄大經、應揚及鄭寅、俞大本,因王正心通贄請見。明日,夏淳、範引年、吳仁、柴鳳、孫應奎、諸陽、徐珊、管州、谷鐘秀、黃文渙、周于德、楊珂等凡七十四人。

  十月二日,封新建伯。

  制曰:「江西反賊剿平,地方安定,各該官員,功績顯著。你部裡既會官集議,分別等第明白。王守仁封新建伯,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,特進光祿大夫柱國,還兼兩京兵部尚書,照舊參贊機務,歲支祿米壹千石,三代並妻一體追封,給與誥卷,子孫世世承襲。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,准兵部吏部題。」差行人齎白金文綺慰勞。兼下溫旨存問父華于家,賜以羊酒。至日,適海日翁誕辰,親朋咸集,先生捧觴為壽。翁蹙然曰:「寧濠之變,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,皆以事難平矣而卒平。讒構朋興,禍機四發,前後二年,岌乎知不免矣。天開日月,顯忠遂良,穹官高爵,濫冒封賞,父子複相見于一堂,茲非其幸歟!然盛者衰之始,福者禍之基,雖以為幸,又以為懼也。」先生洗爵而跪曰:「大人之教,兒所日夜切心者也。」聞者皆歎會遇之隆,感盈盛之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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