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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九歲


  十有五年庚辰,先生四十九歲,在江西。

  正月,赴召次蕪湖。尋得旨,返江西。

  忠、泰在南都讒先生必反,惟張永持正保全之。武宗問忠等曰:「以何驗反?」對曰:「召必不至。」有詔面見,先生即行。忠等恐語相違,複拒之蕪湖半月。不得已,入九華山,每日宴坐草庵中。適武宗遣人覘之,曰:「王守仁學道人也,召之即至,安得反乎?」乃有返江西之命。始忠等屢矯偽命,先生不赴,至是永有幕士順天、檢校錢秉直急遣報,故得實。

  先生赴召至上新河,為諸幸讒阻不得見。中夜默坐,見水波拍岸,汩汩有聲。思曰:「以一身蒙謗,死即死耳,如老親何?」謂門人曰:「此時若有一孔可以竊父而逃,吾亦終身長往不悔矣。」

  江彬欲不利於先生,先生私計彬有他,即計執彬武宗前,數其圖危宗社罪,以死相抵,亦稍償天下之忿。徐得永解。其後刑部判彬有曰:「虎旅夜驚,已幸寢謀于牛首;宮車宴駕,那堪遺恨于豹房。」若代先生言之者。

  以晦日重過開先寺,留石刻讀書台後,詞曰:「正德己卯六月乙亥,寧藩濠以南昌叛,稱兵向闕,破南康、九江,攻安慶,遠近震動。七月辛亥,臣守仁以列郡之兵複南昌,宸濠擒,餘黨悉定。當此時,天子聞變赫怒,親統六師臨討,遂俘宸濠以歸。於赫皇威!神武不殺,如霆之震,靡擊而折。神器有歸,孰敢窺竊。天鑒於宸濠,式昭皇靈,嘉靖我邦國。正德庚辰正月晦,提督軍務都禦史王守仁書。」從征官屬列于左方。明日游白鹿洞,徘徊久之,多所題識。

  二月,如九江。

  先生以車駕未還京,心懷憂惶。是月出觀兵九江,因游東林、天池、講經台諸處。

  是月,還南昌。

  三月,請寬租。

  江西自己卯三月不雨,至七月,禾苗枯死。繼遭濠亂,小民乘隙為亂。先生盡心安戢,許乞優恤。至是部使數至,督促日追,先生上疏略曰:「日者流移之民,聞官軍將去,稍稍脅息,延望歸尋故業,足未入境,而頸已系於追求者之手矣!夫荒旱極矣,而因之以變亂;變亂極矣,而又加之以師旅;師旅極矣,而又加之以供饋。益之以誅求,亟之以征斂。當是之時,有目者不忍觀,有耳者不忍聞,又從而剼其膏血,有人心者尚忍乎?寬恤之虛文,不若蠲租之實惠;賑濟之難及,不若免稅之易行。今不免租稅,不息誅求,而徒曰寬恤賑濟,是奪其口中之食,而曰吾將療汝之饑;刳其腹腎之肉,而曰吾將救汝之死:凡有血氣者,皆將不信之矣。」

  按是年與巡按禦史唐龍、朱節上疏計處寧藩變產官銀,代民上納,民困稍蘇。

  三疏省葬,不允。

  五月,江西大水,疏自劾。

  是年四月,江西大水,漂溺公私廬舍,田野崩陷。先生上疏自劾四罪。且曰:「自春入夏,雨水連綿,江湖漲溢,經月不退。自贛、吉、臨、瑞、廣、撫、南昌、九江、南康,沿江諸路,無不被害。黍苗淪沒,室廬漂蕩,魚鱉之民聚棲於木杪,商旅之舟經行於閭巷,潰城決堤,千里為壑,煙火斷絕,惟聞哭聲。詢之父老,皆謂數十年所未有也。伏惟皇上軫災恤變,別選賢能,代臣巡撫。即不以臣為顯戮,削其祿秩,黜還田裡,以為人臣不職之戒,庶亦有位知警,民困可息,天變可弭,人怒可泄:而臣亦死無憾矣。」

  按是時武宗猶羈南畿,進諫無由,姑敘地方災異以自劾,冀君心開悟而加意黎元也。

  六月,如贛。

  十四日,從章口入玉笥大秀宮。十五日,宿雲儲。十八日,至吉安,游青原山,和黃山谷詩,遂書碑。行至泰和,少宰羅欽順以書問學。先生答曰:「來教訓某《大學》古本之複,以人之學,但當求之於內,而程、朱格物之說,不免求之於外,遂去朱子之分章,而削其所補之傳。非敢然也。學豈有內外乎?《大學》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。朱子疑其有脫誤,而改正補緝之;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,悉從其舊而已矣。失在過信孔子則有之,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傳也。夫學貴得之心。求之於心而非也,雖其言之出於孔子,不敢以為是也,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?求之於心而是也,雖其言之出於庸常,不敢以為非也,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?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,今讀其文辭,既明白而可通,論其功夫,又易簡而可入,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,彼段之必在於此?與此之如何而缺,彼之如何而誤?而遂正補緝之,無乃重于背朱而輕于叛孔已乎?來教謂:『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,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,則「正心誠意」四字,亦何不盡之有?何必入門之際,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?』誠然誠然。若語其要,則『修身』二字亦足矣,何必又言『正心』?『正心』二字亦足矣,何必又言『誠意』?『誠意』二字亦足矣,何必又言『致知』,又言『格物』?惟其工夫之詳密,而要之只是一事,所以為精一之學,此正不可不思者也。夫理無內外,性無內外,故學無內外。講習討論,未嘗非內也;反觀內省,未嘗遺外也。夫謂學必資於外求,是以己性為有外也,是義外也,用智者也;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,是以己性為有內也,是有我也,自私者也: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。故曰:『精義入神,以致用也;利用安身,以崇德也。』性之德也,合內外之道也。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。格物者,《大學》之實下手處,徹首徹尾,自始學至聖人,只此工夫而已。非但入門之際,有此一段也。夫正心、誠意、致知、格物,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,其所以用力日可見之地。故格物者,格其心之物也,格其意之物也,格其知之物也;正心者,正其物之心也;誠意者,誠其物之意也;致知者,致其物之知也: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?理一而已。以其理之凝聚而言,則謂之性;以其主宰而言,則謂之心;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,則謂之意;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,則謂之知;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,則謂之物。故就物而言,謂之格;就知而言,謂之致,就意而言,謂之誠;就心而言,謂之正。正者,正此也;誠者,誠此也;致者,致此也;格者,格此也。皆所謂窮理以盡也。天下無性外之理,無性外之物。學之不明,皆由世之儒者認理為外,認物為外,而不知義外之說,孟子蓋嘗辟之,乃至襲陷其內而不覺,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?不可以不察也。凡執事所以致疑於格物之說者,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;必謂其專事於反觀內省之為,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;必謂其一意于綱領本原之約,而脫略于支條節目之詳也;必謂其沉溺于枯杭虛寂之偏,而不盡於物理人事之變也。審如是,豈但獲罪於聖門,獲罪于朱子?是邪說誣民,叛道亂正,人得而誅之也,而況于執事之正直哉?審如是,世之稍明訓詁,聞先哲之緒綸者,皆知其非也,而況執事之高明乎哉?凡某之所謂格物,其于朱子九條之說,皆包羅統括於其中;但為之有要,作用不同:正所謂毫釐之差耳。然毫釐之差,而千里之謬實起於此,不可不辨。」

  是月至贛。

  先生至贛,大閱士卒,教戰法。江彬遣人來觀動靜。相知者俱請回省,無蹈危疑。先生不從,作《啾啾吟》解之,有曰:「東家老翁防虎患,虎夜入室銜其頭。西家小兒不識虎,持竿驅虎如驅牛。」且曰:「吾在此與童子歌詩習禮,有何可疑?」門人陳九川等亦以為言。先生曰:「公等何不講學,吾昔在省城,處權豎,禍在目前,吾亦帖然;縱有大變,亦避不得。吾所以不輕動者,亦有深慮焉耳。」

  洪昔葺師疏,《便道歸省》與《再報濠反疏》同日而上,心疑之,豈當國家危急存亡之日而暇及此也?當是時,倡義興師,濠且旦夕擒矣,猶疏請命將出師,若身不與其事者。至《諫止親征疏》,乃歎古人處成功之際難矣哉!

  七月,重上江西捷音。

  武宗留南都既久,群黨欲自獻俘襲功。張永曰:「不可。昔未出京,宸濠已擒,獻俘北上,過玉山,渡錢塘,經人耳目,不可襲也。」於是以大將軍鈞帖令重上捷音。先生乃節略前奏,入諸人名於疏內,再上之。始議北旋。

  尚書霍韜曰:「是役也,罪人已執,猶動眾出師;地方已寧,乃殺民奏捷。誤先朝於過舉,搖國是于將危。蓋忠、泰之攘功賊義,厥罪滔天,而續、綸之詭隨敗類,其党惡不才亦甚矣。」禦史黎龍曰:「平藩事,不難於成功,而難於倡義。蓋以逆濠之反,實有內應,人懷觀望,而一時勤王諸臣,皆捐軀亡家,以赴國難。其後忌者構為飛語,欲甘心之,人心何由服乎?後有事變,誰複肯任之者?」費文獻公宏《送張永還朝序》曰:「茲行也,定禍亂而不必功出於己:開主知而不使過歸乎上;節財用不欲久困乎民;扶善類而不欲罪移非辜。且先是發瑾罪狀,首以規護衛為言,實以逆謀之成,萌于護衛之複,其早辨預防,非有體國愛民之心,不能及此。」

  洪謂:「平藩事不難於倡義,而難於處忠、泰之變。蓋忠、泰挾天子以偕亂,莫敢誰何?豹房之謀,無日不在畏,即據上游不敢騁,卒能保乘輿還宮,以起世宗之正始。開先勒石所謂:『神器有歸,孰敢窺竊。』又曰:『嘉靖我邦國。』則改元之兆先征於茲矣。噫!豈偶然哉!」

  先生在贛時,有言萬安上下多武士者。先生令參隨往紀之。命之曰:「但多膂力,不問武藝。」已而得三百餘人。龍光問曰:「宸濠既平,紀此何為?」曰:「吾聞交址有內難,出其不意而搗之,一機會也。」後二十年,有登庸之役,人皆相傳先生有預事謀,而不知當時計有所在也。

  八月,諮部院雪冀元亨冤狀。

  先是宸濠攬結名士助己,凡仕江右者,多隆禮際。武陵冀元亨為公子正憲師,忠信可托,故遣往謝,徉與濠論學。濠大笑曰:「人癡乃至此耶!」立與絕。比返贛述故,先生曰:「禍在茲矣。」乃衛之間道歸。及是張、許等索釁不得,遂逮元亨,備受考掠,無片語阿順。於是科道交疏論辯,先生備諮部院白其冤。世宗登極,詔將釋。前已得疾,後五日卒於獄。同門陸澄、應典輩備棺殮。訃聞,先生為位慟哭之。元亨字惟乾,舉鄉試。其學以務實不欺為主,而謹於一念。在獄視諸囚不異一體,諸囚日涕泣,至是稍稍聽學自慰。湖廣逮其家,妻李與二女俱不怖,曰:「吾夫平生尊師講學,肯有他乎?」手治麻枲不輟。暇則誦《書》歌《詩》。事白,守者欲出之。李曰:「不見吾夫,何歸?」按察諸僚婦欲相會,辭不敢赴。已乃潔一室,就視則囚服不釋麻枲。有問者,答曰:「吾夫之學不出閨門衽席間。」聞者悚愧。元亨既卒,先生移文恤其家。

  羅洪先贈女兄夫周汝方序略曰:「憶龍岡嘗自贛病歸,附廬陵劉子吉舟。劉與陽明先生素厚善,會母死,往請墓誌。實濠事暗相邀結,不合而返。至舟,顧龍岡呻吟昏瞀,意其熟寢也。呼門人王儲,歎曰:『初意專倚陽明,兩日數調以言,若不喻意,更不得一肯綮,不上此船明矣。此事將遂已乎,且吾安得以一身當重擔也?』儲拱手曰:『先生氣弱,今天下屬先生,先生安所退托?陽明何足為有無哉?』劉曰:『是固在我,多得數人更好。陽明曾經用兵爾。』儲曰:『先生以陽明為才乎,吾見其怯也。』劉曰:『誠然。贛州峒賊,髦頭耳,乃終日練兵,若對大敵,何其張皇哉?』相與大笑而罷。龍岡反舍,語予若此,己卯二月也。其年六月,濠反,子吉與儲附之。七月,陽明先生以兵討賊。八月俘濠。是時議者紛然,予與龍岡竊歎莫能辨。比見詆先生者,問之曰:『吾惡其言是而行非,蓋其偽也。龍岡舌尚在,至京師,見四方人士,猶有為前言者否乎?盍以語予者語之。』其後養正既死,先生過吉安,令有司葬其母,複為文以奠。辭曰:『嗟嗟!劉生子吉,母死不葬,爰及干戈;一念之差,遂至於此,嗚呼哀哉!今吾葬子之母,聊以慰子之魂。蓋君臣之義,雖不得私於子之身,而朋友之情,猶得以盡於子之母也,嗚呼哀哉!』其事在是年六月。」

  閏八月,四疏省葬,不允。

  初,先生在贛,聞祖母岑太夫人訃,及海日翁病,欲上疏乞歸,會有福州之命。比中途遭變,疏請命將討賊,因乞省葬。朝廷許以賊平之日來說。至是凡四請。嘗聞海日翁病危,欲棄職逃歸,後報平復,乃止。一日,問諸友曰:「我欲逃回,何無一人贊行?」門人周仲曰:「先生思歸一念,亦似著相。」先生良久曰:「此相安能不著?」

  九月,還南昌。

  先生再至南昌。武宗駕尚未還宮,百姓嗷嗷,乃興新府工役,檄各院道取濠廢地逆產,改造貿易,以濟饑代稅,境內稍蘇。嘗遺守益書曰:「自到省城,政務紛錯,不復有相講習如虔中者。雖自己舵柄不敢放手,而灘流悍急,須仗有力如吾謙之者持篙而來,庶能相助更上一灘耳。」泰州王銀服古冠服,執木簡,以二詩為贄,請見。先生異其人,降階迎之。既上坐,問:「何冠?」曰:「有虞氏冠。」問:「何服?」曰:「老萊子服。」曰:「學老萊子乎?」曰:「然。」曰:「將止學服其服,未學上堂詐跌掩面啼哭也?」銀色動,坐漸側。及論致知格物,悟曰:「吾人之學,飾情抗節,矯諸外;先生之學,精深極微,得之心者也。」遂反服執弟子禮。先生易其名為「艮」,字以「汝止。」

  進賢舒芬以翰林謫官市舶,自恃博學,見先生問律呂。先生不答,且問元聲。對曰:「元聲制度頗詳,特未置密室經試耳。」先生曰:「元聲豈得之管灰黍石間哉?心得養則氣自和,元氣所由出也。《書》雲『詩言志』,志即是樂之本;『歌永言』,歌即是制律之本。永言和聲,俱本於歌。歌本於心,故心也者,中和之極也。」芬遂躍然拜弟子。

  是時陳九川、夏良勝、萬潮、歐陽德、魏良弼、李遂、舒芬及襲衍日侍講席,而巡按禦史唐龍、督學僉事邵銳,皆守舊學相疑,唐複以徹講擇交相勸。先生答曰:「吾真見得良知人人所同,特學者未得啟悟,故甘隨俗習非。今苟以是心至,吾又為一身疑謗,拒不與言,於心忍乎?求真才者,譬之淘沙而得金,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,然未能舍沙以求金為也。」當唐、邵之疑,人多畏避,見同門方巾中衣而來者,俱指為異物。獨王臣、魏良政、良器、鐘文奎、吳子金等挺然不變,相依而起者日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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