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錢德洪錄(2)


  十一

  或問異端。

  先生曰:「與愚夫愚婦同的,是謂同德;與愚夫愚婦異的,是謂異端。」

  十二

  先生曰:「孟子不動心與告子不動心,所異只在毫釐間。告子只在不動心上著功,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。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,只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。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,只是『集義』,所行無不是義,此心自然無可動處。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動,便是把捉此心,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撓了,此非徒無益,而又害之。孟子『集義』功夫,自是養得充滿,並無餒歉,自是縱橫自在,活潑潑地,此便是浩然之氣。」

  又曰:「告子病源,從性無善無不善上見來。性無善無不善,雖如此說,亦無大差。但告子執定看了,便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內。有善有惡,又在物感上看,便有個物在外;卻做兩邊看了,便會差。無善無不善,性原是如此。悟得及時,只此一句便盡了,更無有內外之間。告子見一個性在內,見一個物在外,便見他於性有未透徹處。」

  十三

  朱本思問:「人有虛靈,方有良知。若草、木、瓦、石之類,亦有良知否?」

  先生曰:「人的良知,就是草、木、瓦、石的良知。若草、木、瓦、石無人的良知,不可以為草、木、瓦、石矣。豈惟草、木、瓦、石為然,天、地無人的良知,亦不可為天、地矣。蓋天、地、萬物與人原是一體,其發竅之最精處,是人心一點靈明。風、雨、露、雷,日、月、星、辰,禽、獸、草、木,山、川、土、石,與人原只一體。故五穀、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,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。只為同此一氣,故能相通耳。」

  十四

  先生游南鎮。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:「天下無心外之物,如此花樹,在深山中自開自落,於我心亦何相關?」

  先生曰:「你未看此花時,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;你來看此花時,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,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。」

  十五

  問:「大人與物同體,如何《大學》又說個厚薄?」

  先生曰:「惟是道理自有厚薄。比如身是一體,把手足捍頭目,豈是偏要薄手足?其道理合如此。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,把草木去養禽獸,心又忍得?人與禽獸同是愛的,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、宴賓客,心又忍得?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,如簞食豆羹,得則生,不得則死,不能兩全,寧救至親,不救路人,心又忍得?這是道理合該如此。乃至吾身與至親,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。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,此處可忍,更無所不忍矣。《大學》所謂厚薄,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,不可逾越,此便謂之義;順這個條理,便謂之禮;知此條理,便謂之智;終始是這個條理,便謂之信。」

  十六

  又曰:「目無體,以萬物之色為體;耳無體,以萬物之聲為體;鼻無體,以萬物之臭為體;口無體,以萬物之味為體;心無體,以天地萬物感之是非為體。」

  十七

  問「夭壽不貳」。

  先生曰:「學問功夫,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,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髮掛帶,便於全體有未融釋處。人於生死念頭,本從生身命桹上帶來,故不易去。若於此處見得破,透得過,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,方是盡性至命之學。」

  十八

  一友問:「欲于靜坐時,將好名、好色、好貨等根逐一搜尋,掃除廓清,恐是剜肉做瘡否?」

  先生正色曰:「這是我醫人的方子,真是去得人病根。更有大本事人,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。你如不用,且放起,不要作壞我的方子!」

  是友愧謝。

  少間曰:「此量非你事,必吾門稍知意思者,為此說以誤汝。」

  在坐者皆悚然。

  十九

  一友問功夫不切。

  先生曰:「學問功夫,我已曾一句道盡。如何今日轉說轉遠,都不著根!」

  對曰:「『致良知』蓋聞教矣,然亦須講明。」

  先生曰:「既知『致良知』,又何可講明?良知本是明白,實落用功便是。不肯用功,只在語言上轉說轉楜塗。」

  曰:「正求講明致之之功。」

  先生曰:「此亦須你自家求,我亦無別法可道。昔有禪師,人來問法,只把塵尾提起。一日,其徒將其塵尾藏過,試他如何設法。禪師尋塵尾不見,又只空手提起。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,舍了這個,有何可提得?」

  少間,又一友請問功夫切要。

  先生旁顧曰:「我塵尾安在?」

  一時在坐者皆躍然。

  二十

  或問「至誠」、「前知」。

  先生曰:「誠是實理,只是一個良知。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,其萌動處就是幾,『誠、神、幾曰聖人』。聖人不貴前知,禍福之來雖聖人有所不免。聖人只是知幾,遇變而通耳。良知無前後,只知得見在的幾,便是一了百了。若有個『前知』的心,就是私心,就有趨避利害的意。邵子必於前知,終是利害心未盡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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