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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論神道碑


  通議大夫兵部右侍郎永甯玉調張公神道碑銘

  世祖皇帝禦極之十年,兵部右侍郎張公鼎延夙夜左右,執事有恪,上憫其勤勞,加恩賜金幣,馳傳歸裡,公卿祖道于長安門外,都人以為榮。又六年,公以病卒于永寧之故第,其子兗州太守琯、吏科都給事中璿泣而言曰:「維我國家天造之初,卿貳大僚不敢遽以骸骨為請,有年至致事者,輒留宿衛,奉朝請于京師,其蒙恩予告,有之自先臣始,是不可以莫之紀也。」又三年,兗州服闋,補淮安守,而命偉業書公墓隧之碑。

  謹按張氏陝西同州人,始祖仲文,避兵徙雒之永寧。仲文以下六世諱士益,緣其子中丞公貴得封。中丞公諱論,仕至四川巡撫、都禦史,以元配段夫人生公。公舉萬曆壬戌進士,起家行人,考選兵科,劾兵尚書霍維華以罪,廷諍惠安伯張慶臻賄改敕書及宣大總督張曉、巡撫張三傑失事狀,所言皆施行,當時推其讜直。升兵科都給事中。在明季啟、禎之世,藺州土司奢崇明反,連結水西。中丞初按蜀,繼受任滇撫,克遂前功,先後收復四十七城,拓地二千里,五峰山、桃紅壩之捷,馘其渠魁,邛、筰蕩定,論功為西南第一。方中丞歸自按蜀,以清卿居裡,負知兵名;而公被擢在省垣,將吏勇怯,軍機進止,皆其職所當執奏。每在直,中夜治文書,參密畫,旬日不敢洗沐。

  其劾張慶臻也,上怒慶臻勳舊掌京營,行金主書,竄易詔草,文華召對,事連長山相劉公鴻訓。劉賢相,其曲意慶臻有端,受取事未得考實。公雖糾擿慶臻無所避,終不欲傅上怒致大臣辟,故與禦史吳玉持論並剴正,而公微為持平,在廷服其知國體。後於平臺數被引見,敷奏詳敏,上以為能,眷遇浸隆。以中丞撫蜀,子例不得居諫職,請避歸,忌者摭其裡居事蜚語聞,左官薄謫,而中丞亦功成納節矣。

  流寇之渡河而南也,首陷澠池、盧氏,次及永寧。永山城不修,礦盜亦動,邑無真令,民皆搖心。中丞即巴、渝之舊部,遏宛、雒之嚴沖,誓眾登陴,捐金犒士,天寒露止,離風雪皸瘃之患,城全身瘁,屬疾不起。公時已從行人司副再遷為南京吏部驗封司郎中,職事修舉,駸駸且複向用。既奔喪成服,伏闕上書曰:「臣父出定蠻方,還捍鄉里,戮力兵間,致於僵僕。惟主上念葛亮之渡瀘,以勞定國;憐子囊之城郢,沒不忘君。庶俾先臣死骨不朽。」上省章,嫌其稱譽過實,下所司按核,竟坐免官。或以為用事者因微文修舊隙,非盡出於上意也。監軍道湯開遠好直諫,嘗追訟公曰:「永甯鄉紳張論,以死勤事,不蒙優錄,並其子錮之。熊耳以西塢壁以百數,有不聞之解體乎!」

  閱七年,李自成再起中州,先破宜陽、永寧,而雒陽遂至不守。公流離中條上形勢,請於宜、永之交,如韓城、三鄉者,宿重兵守要害,山道厄隘,可以扼其吭而弗出。且曰:「臣為親受譴,不獲複奉闕廷,敢因耳目所及,一陳滅賊之策,永填溝壑,終無所恨。」上亦韙之,然竟弗召也。嘗憤中樞失策,流涕告所知曰:「嵩山綿亙三百里,宜、永當適中之地,永有東西二崤之固,尤足設險,賊之出入秦、豫,磐牙穿穴於其中。始先人守永即所以守雒,守雒即所以守中原,當時不圖其功,覆用為罪,山民憤歎,人無鬥志。賊勢披猖,未必不繇於此。嗟乎,吾父子功罪已矣,如國事何哉!」

  當自成破永,公守南城,事急,主僕匿于坎井,賊燭以炬弗見,投之以石弗傷。越兩日,有一嫗來汲,僕謀於公,緣綆先上,方及幕,賊攜刃者至,將加害,嫗紿言吾子也,遂脫。脫已,嫗忽不見。僕傳語其儕,篝火井旁,號公出之,歸於溪源寨。五日,中夜心動,跨驢急行,天明而跡者至,報曰已去乃免。公有《井異記》著其事,文多不載。公之免也,宗人多死,兩子幸無恙,避地河北懷縣,間行歸,營中丞窀穸於故山中。賊騎充斥,公晝伏林莽,夜穿竁穴,葬畢,仰天慟曰:「孤子自此可無憾矣。」汴梁之急也,公建議秦兵雖奉詔來救,賊銳甚,未可爭鋒,可駐師鞏縣,扼虎牢之險為持久。及孫傳庭敗於柿園,歸秦,掃眾複出關,自謂必勝,公獨貽書戒勿輕敵,宜修復雒陽,進戰退守,出萬全之計。乃吾謀適弗用,而明亦已亡矣。兩河並覆,郡邑受偽署,誅鋤大姓,搜牢金帛,公子弟被執彭考,惴惴宗族之弗全。會本朝受命,大庇生民,百度維新,九品式敘,公用薦征拜吏部驗封司郎中,由驗封改考功,管大計。

  是時天下新定,長吏丞尉,軍中以便宜除拜,皆白版假守,年勞治行,掾史輒去其籍,莫得勾稽。公據典章,核流品,浮偽必黜,貪殘必懲,奏免千有餘人,銓格以正。甲戌,分校禮闈,所得士有至公輔者。累資晉太僕少卿,換大理,尋為正。陟侍郎,于工部為左,于刑部、兵部為右,階通奉大夫,再進秩一等,禮遇視六卿,蓋異數也。其在大理、刑部也,屢決大獄,亭疑奏讞,依於仁恕,仍抗章舉正職業,申嚴律令,不為煩苛。大者定僕區之法,寬株送之條,盛夏請解出系囚。桀黠民妄指莊田,詭勢自匿者,必正其欺謾,至今奉為絜令焉。公為人曉習文法,在事勤力,鮮所回隱。同列或語以受任日淺,宜引嫌避可否,公扼腕出涕曰:「某遭本鄉傾覆,生類殄盡,提攜細弱,歸命聖朝,出虎口,攀龍鱗,際風雲,脫湯火,若不能出身自效,裨益萬分,何以見陳、許、汝、潁之士乎?」其居心盡節如此。

  中丞有別墅在金門山,所產筼簹筿簜,埒於江陵之橘、成都之桑。公之謝政歸,田疇廬舍,次第整比,於其間家廟、設義莊,以尊祖收族。暇則偕鎖少參諸公為阡陌之遊,作《五老圖》,自為文記之。有勸之複出者,笑弗應。二子中外並曆顯仕,垂組揭節,歸拜公於德裡。公與廉夫人慨然太息曰:「吾出眢井之中,上見烽火接天,下見積屍撐距,當此時未識軀命所在。詎意今日骨肉複完,鳴騶夾道,上先人之丘隴哉?語曰:知足不辱。聖主之優老臣,恩不可以忘也!」

  公兄弟三人,季曰世延,夫婦死于兵,公撫其二孤瑊、琿有恩紀,廉夫人視遇如所生,人以為難。夫人事公母段太君以孝,內治肅飭,先於公二年以歿。公字慎之,別字玉調,有文集二十餘卷。墓在豐原之墟,以廉夫人祔。子三人:長琯,次璿也,季叔殤。女三人。孫男一:挺之。孫女一。餘詳在墓誌。

  偉業聞活千人者必有封。中丞之討藺州與水西也,不多殺戮以侈首功,不附宦寺以趣賞率,俶人僰部可撫者撫之,巴童賨女無歸者歸之,其仁恩結於蜀人,猶宋之有張益州焉。黃巾禍亂,食祿之家多見屠滅,張氏子孫獨完受其福。嗚呼!上下三十餘年,觀公父子之際,亦可以知天道矣!

  初偉業之識淮安君於浙也,因吾友張黃門敉庵以定交,繼在京師,得交吏垣君,距今十有餘年矣。淮安友道敦篤,契分特深,熟聞公家世行曆,言之庶足考信,茲以揭德樹阡為屬,容敢用不文辭?謹掇拾大者,著之如右,而系之以詩曰:

  金門之竹,有琅有玕,上捎白雲,下拂青鸞。
  于焉宴衎,於焉考盤,河水漣漪,二崤巑岏。

  篤生中丞,功著西土。紹啟我公,主闕是補。
  諤諤在廷,不茹不吐。亂之始生,載禦其侮。

  皤皤黃髮,有勞實多,覆日僭慝,讒口則那。
  心之憂矣,涕泫滂沱,人亦有言,我罪伊何?

  洛之竭矣,乃穿我墉;井之冽矣,乃逃我躬。
  誰其擠之,我是用急;誰其拯之,使我心惻。

  亂其有定,天降厥祐,王師徂征,生民乃救。
  帝思耆德,召置左右,豈不懷歸,竭蹶恐後。

  乃亞司空,乃貳司馬。帝曰汝勞,錫之休假,
  綿綺千純,黃金百冶。公拜稽首,歸永之野。

  飲此旨酒,瞻望北邙,哀我人斯,何辜流亡。
  憖餘一老,歸焉永臧。蒼蒼者天,矢諸弗忘。

  伐彼筼簹,爰作笙篎,嘒嘒管聲,薦我蘋藻。
  凡爾子孫,不遐有詔,神之聽之,工祝致告。

  維厥祖是承,維先公是行。
  鼐鼎及鼒,刻茲令名。
  如嵩與少,不騫不崩,
  後千百年,家以永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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