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伍胥復仇論


  子胥之鞭平王屍也,《左氏》不載,其見於《穀梁傳》者曰:「壞宗廟,徙陳器,撻平王之墓。」鄭康成曰:「鞭其君之屍。」夫撻墓之與鞭屍,則有間矣。雖然,此吳之君臣為之,未有言子胥者也。《史記》則以子胥求昭王不得,乃掘楚平王墓,出其屍,鞭之三百。《越絕書》則以子胥操鞭捶笞平王之墓而數之。《吳越春秋》則以伍胥掘平王之墓,出其屍,左足踐腹,右手抉其目。以餘論之,此三書者未可以盡信也。

  子胥之父誅于楚也,挾弓持矢而去楚,以伐楚之利幹吳王僚,公子光阻之。公子光立,是為闔閭。闔閭欲為興師而復仇于楚,子胥又自止之曰:「諸侯不為匹夫興師。」逮楚釁而後動。入郢之役,子胥之父死十有七年,平王之亡亦十有二年矣。子胥之為人,深沉好謀,強忍有濟,固非負其勇氣,逞於一決,不顧其後者也。伍參以邲之役食采於椒,舉與鳴皆邑大夫,而奢則太子太傅,貴顯于楚者四世。費無忌以同官之忮,傾世臣而覆其宗,平王聽用其語,其子之不愛,又何有於臣?子胥之仇宜首無忌,不專在平王也。太子建廢非其罪,竟死于鄭,子胥所痛心疾首者,不徒奢、尚之死,而在建之不得立。蓋欲借兵于吳,扶建之子勝立之楚,以無忘乃父之志;廢昭王,誅其讒佞,而存楚之社稷,則子胥之忠孝可白,而吳之霸業可成,為吳即其所以為楚也。彼肯以其名讓之申包胥哉?乃吳師驟勝而驕,楚舊臣伯嚭之徒在吳軍中用事,傾其故國以奉其新主,甚至廢毀宗廟,瀆亂男女,而秦人起於外,夫概反於內,不能定楚而歸,大非子胥之心矣。夫子胥固其兄尚所稱仁者智者也。彼遲之十七年之久,以待其必克,縱不能複立故太子之子以得之闔廬,亦宜按兵休甲,持楚人之心。無故戮辱先君之屍以怒楚,楚之宿將舊臣,將圜視而起矣。此騎劫之所以敗于齊也,而謂子胥仁且智者為之耶?且子胥之先,自參以下四世皆葬于楚,子胥之復仇,以為孝也,獨不慮先人一抔土,楚人尤而效之乎?設令吳兵去楚,昭王複國,哭於共、襄之廟,收先王之遺骨而葬以衣冠,然後盡發伍氏之丘隴而污瀦之,以告諸侯,子胥何以自立於天下?乃紀載不聞其事,是豈子胥能複奢、尚之仇,而楚昭不能複平王之仇?雖吳強而楚弱,必不得之數也。

  或曰:吳君臣以班處宮,蓋有欲妻楚王之母者,又何有於君之屍?曰:吳,蠻夷也,其君臣逞其凶威而蹈於不義,料子胥力諫而不從也。《吳越春秋》乃曰子胥令闔閭妻昭王夫人,子胥亦妻囊瓦、司馬戍之妻。夫費無忌殺伍胥,而囊瓦殺之,是有德於子胥者,莫囊瓦若也,而謂子胥為之,其說尚可信乎?昭王之奔鄖也,鄖公辛之弟懷將弑王,曰:「平王殺我父,我殺其子,不亦可乎!」辛曰:「君討臣,誰敢仇之!君命天也,若死天命,將誰仇?」《公羊》曰:「父不受誅,子復仇可也。父受誅,子復仇,推刃之道也。」夫無極之譖,伍奢之冤,其不受誅明矣,非鄖公比也,君子固以復仇許之矣。然而吳師未入,則楚吾仇也;吳師既入,則楚又吾君也。《公羊傳》曰:「復仇不除害。」其道以為雖遇昭王,猶將為之請也。夫不忍得生王之頭祭死父之壟,而謂仇死君之骨以快生臣之忿哉!

  然則為此說者何居?曰:夫差忘人之殺其父而赦勾踐,不聽子胥之諫而賜之屬鏤以死,後之紀事者甚子胥之復仇,所以深著夫差之罪也。不知夫差之所遇者敵國也,仇也;子胥之所遇者仇也,故君也。故君可仇而不可仇,非可以一例論也。為人臣者不知《春秋》,則有昧於復仇之義者矣,吾故辯子胥之事以正告之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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