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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十八 文集十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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○序(十二) ▼吳母徐太夫人七十序 吾友吳幼洪,以先朝給事中奉其母徐太夫人家居裡門。今年太夫人七十,吳中鄉先達謀所以為壽,少司農申公青門、侍禦李公灌溪以余之習于幼洪也,征餘一言。餘曰:人子之顯其親者,其大端有二:曰富貴,曰名節。此二者,雖甚賢智,未可得而兼也。其幸而遇極盛之世,忠於事君,孝於事親,可以無憾;即其間稍有齟齬,身退而名立,位卑而行尊,不足為父母憂也。其不幸而遭衰亂之季,外之干戈日尋,內之禍難日結,賢人君子既出身為國,不得複顧父母,其父母亦以大義勉之,如漢、唐之末,史傳所書者,十無一二得全,幸而全,則一時之人必為之諮嗟慶倖,以為此門戶之福,雖處極亂,終能保其身以事其親,凡皆天為之也。故家庭之際,可以觀世變焉。 太夫人初以侍禦之女歸贈君孟登公。孟登之尊人曰虛台公,繇都給事中抗疏爭國本為名世。蓋神宗皇帝以忠孝福澤養天下士大夫敢言之氣,太夫人親見其舅若父居要津,持物望,道重於朝廷,身安於畎畝,從容俯仰,受國恩而娛晚節,此余所謂極盛之世,蓋幸而遇焉者也。孟登公讀書好修,不竟厥志。太夫人攻苦食淡,教三子以成立。長洪、二洪,為時聞人,孝著鄉黨;幼洪複弱冠成進士,選授衢州司李。浙有重獄,會鞫事連大僚,主者骫膜不敢決,幼洪奮筆定爰書,天下聞而壯之。及北京大變,留都新立,幼洪入為給諫。當是時,權幸竊位,藩鎮擅兵,幼洪尚冀國勢可為,正色言事。向所謂大僚者,則驟躋政地,修舊隙,用它事下幼洪詔獄,而北兵已駸駸江上矣。蓋邊疆之勢愈蹙,則恩仇之報復愈急,而其是非亦愈亂。自十餘年來,士大夫以黨魁被罪,刊章逮治,無慮數十人,而幼洪遂為氣運之究極,不旬日而遇國禍,此餘所謂衰亂之季,不幸遭焉者也,而幼洪則當之。 初先皇帝時,余于大僚曾有所彈劾,幼洪所持浙獄,即其人也。當幼洪為給諫,余亦官南中,以母老歸養,請急東還。聞幼洪之及也,餘自知不免,雖然,不敢以告吾母也。無何江南大亂,餘奉吾母奔竄山中,幼洪亦自獄所脫歸,母子相見,倉皇避兵,皆慬而後免。今太夫人康強壽考,諸子拜堂下,進七十之觴,而吾母亦健飯無恙。兩家母子,同以危苦得全,此非天為之耶?其能不為諮嗟而慶倖耶?余既應兩公之請,以不腆之詞為壽。《詩》曰:「孝子不匱,永錫爾類。」夫太夫人則猶吾母也。 ▼顧母陳孺人八十序 余及門顧伊人居州之鳳裡,事母陳孺人以孝聞。其先君麟士,長於毛、鄭之學,稽經緝傳,自名一家,海內所稱織簾先生也。余常訪伊人於其裡,茅齋三楹,衡門兩版,庭階潔治,地無纖塵。散步至後圃,見嘉樹文石,則曰:此吾父在日,某先生所嘗過而憩焉者也。丹黃遺帙,插架如新,蘚壁舊題,漫漶可識。噫嘻!麟士可謂有子矣。為予具伏雌之饗,茶香酒冽,醯醬調美。中置,餘笑而曰:「昔茅季偉殺雞進母,自以菜茹與客同飯,郭林宗稱其賢,至為下拜。子有老母,無乃不給於鮮,而顧為我設可乎?」伊人曰:「自吾先人講學荒江,門外嘗有四方車轍。今以某之無似,夫子惠然臨之,吾母帷而聽客,曰:是兒能致長者,且複如其父時矣。故喜而為魚菽之獻,非某意也。」且曰:「吾母明年八十,以熟聞先人所論說,知文章為可重,願夫子不吝而賜之一言。」余應曰:「諾。」 當先朝啟、禎之際,吾州文社擅天下,先師張西銘偕受先讀書七錄齋,相繼取科第,而麟士與子常談經講藝于江村寂寞之濱,遠近目之曰兩張、曰楊顧,初不以出處隱顯有所軒輊也。西銘早世無後,門緒式微,賴吾師母獨身搘拄,橫為強奴胠篋者之所侵奪,餘嘗比之庶其竊邑,黑肱逃奔,稍正厥罰以還其盜帑,訖不能有所裨益。受先兩子,其少者尚存,貧不能自聊,盡撤先人之廬以償井稅,嫂夫人寄止鄰邑婿家,間一歸故居,乃至無席可坐,大慟而去。嗟乎!當兩先生致賓客,授生徒,輜軿接跡,巷舍為滿,升堂拜母,上壽奉觴,誓以結死生,托妻子。曾幾何時,西門南郭之間,無複過而存者。觀乎兩母之盛衰,而友道得失之故,亦可得而推已。子常家本素封,以明經試守令,不之官,失明裡居,晚而抱子,不獲見其成立。伊人每過餘,為之經營贍護,有漂搖風雨之歎。麟士名第不如張,先業不如楊,其子伊人也,亦未得與子常、受先為比。乃十餘年來,刻其遺集,俎豆之學宮,田疇廬舍有加於舊,用以娛侍寡母,臻于上壽,孺人之所得,不既多乎!伊人之誦母也,辟績佐養以著其孝,蔔媵視寢以著其仁,教誨式穀以著其慈,簡飭僕禦以著其法。尤大者,東陽張大司馬奉書幣迎致麟士賓席,嘗念時方多故,謀破格得文武士,用濟劻勷,草奏將薦於朝,孺人聞而力止之曰:君儒者,非應變才,今豈進用時耶?其安貧賤、識道理如此,故能受此大年,享有遐福,豈偶然哉! 鳳裡名跡最古,曆宋迄元,多高人隱君子及貞姬淑媛,備載邑乘,其軼乃時時見於織簾之私志,可考而知也。自織簾存日,閒居樂道,孺人庀中饋以相成,一時倡隨之樂,已咸知有顧家婦。距今松筠晚節,齒彌高而行彌劭;而伊人學殖益富,為世鴻生,有以躋親之令名於無窮。行見茂德令儀,增徽彤管,且與孺仲賢妻、龐公嘉耦並垂千祀,豈止一裡之光榮也哉!余雖老,尚能奮筆以傳其事,敢即以當春酒之獻,而區區人間祝釐,不足為孺人道也。 ▼顧母施太恭人七十序 顧氏蓋世有賢母雲。吳丞相澧陵侯雍,以黃武七年迎母于吳,其主親拜之於庭,公卿大臣畢會。蓋自有吾郡以來,虞、魏、張、陸,英英門戶,彼有人焉,位宰相,爵通侯,莫先于顧氏;家人尊老,女宗母師,起居六宮,賓禮萬乘,亦未有逾顧氏者已。 吾友吏部考功郎顧君蒨來,天下精強開濟駿雄闊達之君子也。舉進士,年才二十餘。起家廷評,銜天子之命,以取士於嶺表、五管,號稱得人。其補吏部也,甚為時宰之所倚重,在諸曹中特以為能。已而用請急歸,坐公事以免。家居四五年,以今歲春正月壽其母施太恭人七十,君之年適亦屆于強仕。稽諸譜牒,其先出自陳黃門侍郎野王,固澧陵之苗裔也。野王十七世孫,占名數於長洲。入先朝,有自兵都諫為通政司參議者,而族始大。蒨來則從通政介弟處士公而分。處士之子庵公,以才名雄諸生中,累舉不遇,積書萬卷以貽其子,是為仲晉公,即贈君也。贈君中歲多病,猶及見蒨來成進士;而恭人則當其子之出使嶺嶠,簜節還家,入典銓曹,板輿迎養,堅強暇豫,白首而無恙。《詩》曰:「令妻壽母。」《傳》曰:「公侯子孫,必複其始。」噫嘻,豈不盛哉!蒨來之為人也,負意氣,已然諾,元老重臣,寓公邑子,無不躧履到門,迎閣握手,以相為引重。有幼弟曰斯玉,雖年少官薄,而敏給過人,能以連郡國豪傑,公府俊材。故顧氏有聲吳、越間,在諸公莫與為比。其上壽也,幢牙旌纛,交錯于路,皮幣玩好,充仞於庭,餼牽體薦之物,駢羅而疊陳,揳擊吹鼓之音,族居而遞奏,裡人以為榮。雖然,世家大族,邦之楨幹,裡之儀型,其有嘉好燕樂,國人於此觀禮焉,四方於此問俗焉,固非焜耀一時之望已也。盍相與據見聞,援故實,以頌我太恭人可乎! 往者吾郡風醇俗厚,家給人足,凡仕而歸者,得有其粳稻桑麻陂池邸閣之利。通政起家清卿,有賢子與孫,及四世而衰矣。而介弟一門複振,第宅園林,尊彝書畫,至今指數于吳中。施氏雖通顯不及顧氏,白冶公以一孝廉用治生素封。兩家皆為方雅之族,子孫恂恂退讓,比于石君之有建、慶,桓氏之有鬱、焉,孝謹不衰,明經篤行,此太恭人之生世承平,傳家肅穆,孝友順祥,本諸先德者也。 運之季也,末流始於濫觴,良苗不無秕稗,乃有三四大君子者,清剛不撓,峭核為方,嚴取與以遏絕苞苴,持臧否以痛繩流俗。庵公以貴公子,熟聞道誼,雅負風裁。屬當黨錮異同,是非倒置,好是正直,感慨不平。其所與游者,文文肅是中從姻婭,相得甚歡;而周忠介之忤奄急征也,出囊中金庀橐罝履之用。居恒慕孔文舉、孫賓石之為人,不肯詭隨碌碌。此太恭人詩書嫻習,才智通明,前哲令聞,得之舅氏者也。自租調更繇之日急,則有虎吏市魁,乘意氣以陵出衣冠之上,士大夫杜門嗛退,苦身自約者,漸不為閭巷之所尊禮,至與黔首無異,有識傷之。蒨來姿容瑰偉,涉獵傳記,辨智縱橫,自以贈君資產中微,受人侵侮,得志之後,雅自發舒,不欲敝車羸馬以為裡兒之所簡易。約結英俊,賑施窮急,知名當世,取重諸侯,行誼出袁絲、鄭莊之間,文詞居莊助、枚皋之亞,此太恭人以世會艱難,家門貴盛,持盈戒滿,保其福祉者也。 予讀書至潁考叔之告鄭莊曰:小人有母,未嘗君之羹。趙宣子所食翳桑餓人,舍壺飧請以遺母。不覺為之掩卷而三歎。今以吾吳廉吏之家,名父之子,托於木門,賃舂織屨以事其親者,多有之矣;為其親者,躬親操作,黽勉齏鹽,亦嘗有一日之養如斯宴者乎?然君子之孝,遇則鼎食擊鐘,不遇則唅菽飲水,《南陔》《白華》期不失守身之正已耳。茅季偉、庾子平於道豈有憾哉?在昔澧陵之先,世為著姓,元歎尤以幕府親信,君臣母子講布衣骨肉之禮,古今之罕見。史稱其不飲酒,寡言語,舉措時當,獨能恩禮始終,斯真羔羊素絲,富貴而不失其身者也。豈非吾郡之先正而顧氏之家法也乎!予衰退,不獲以時追陪蒨來,然當其服官也,與之同朝,及其坐公事以免也,又嘗與之同患,故今日祝釐之詞,不以諛而以莊,庶幾太恭人聞之喜曰:是言也,其能相吾子於義者也。公父文伯之母誡其子曰:「瘠土之民,莫不向義,勞也。」計當日吾徒之所坐,實以災荒凋瘵之餘,雖率先奉公,猶不免於吏議。彼《魯語》所雲:「聖王之處民也,擇瘠土而處之,勞其民而用之。」誠吳民今日之謂乎!自今以後,上之人寬租薄賦以恤其下之窮,下之人修行守分以奉其上之法,竭蹶輸將,保持鄉里,以相安其為瘠土之民而已。君子曰:季氏婦之言,此即太恭人之教也。遂書之以為序。 ▼秦母于太夫人七十序 梁溪秦留仙館丈以侍從積勞之三年,上恩許賜洗沐,而王母于太夫人以明年正月為覽揆之辰,于時封公以新先生春秋甫強仕也。先是天子開南苑親試天下士,而梁溪兩榜克勤公由南宮第一賜上第,於留仙則再從祖,以同日被遇,已而遷除休浣,又同時入裡門。其當太夫人之壽也,先生緌纓束帶爵,偕介弟西向立候,夫人纚笄綃衣侈袂,偕介婦東向立,諸孫從子之次,稍退負牆,其少者劍而侍,孫婦從婦之次,退亦如之。太夫人出於房,皆接武上堂,北面再拜,諸姑伯姊率子姓彌甥各以次肅拜。宗人之長者先以其屬由阼階上,俟於屏內。宗禮畢,盛服致賀,其尊者太夫人答拜,卑幼則頷之。庭實維旅,棗栗腶脩,重錦加璧,樂作盥洗,揚觶前為壽,終宴無一人偝立逾言者。鄉之人觀禮焉。 秦與於,江南巨姓也。秦望于梁溪,于望于金沙。梁溪之秦,自大司馬端敏公始大,其別有中丞,以才力開濟,譽重諫垣,篤生贈公,為之愛子,以光啟於來裔;金沙之於,自都禦史公始大,其後有憲副,以理學醇正,績著外台,爰及再世,乃誕淑女,以作嬪于高門。太夫人實憲副之子太學褒甫女也。當神宗皇帝時,褒甫之從兄中甫,以鉤黨摧抑為海內表的,諸君子過金沙者,無不與其兄弟定交,矜然諾,重節概。而褒甫則能刻畫為新詩,家世貴盛,自以高才不遇,益跌盪極意於聲酒,園池歌舞之樂,江南莫及。而秦氏夙以儉樸傳家,中丞捐館舍,門戶寢落,贈公善病早歿,太夫人辛勤荼苦,以玉三子于成。《詩》曰:「何有何亡,黽勉求之。」太夫人生長豪門,而能自修持以敬儉,人止知今茲福澤之非常,而不知其中更孔艱,保嗇調護之不易也。夫為人子孫而能事其王父母,幸矣;為人子孫能以富貴事其王父母,此人倫所難,即古純孝者以為不可幸致。留仙之乞言于餘也,敘其在繈褓之中,為太夫人所鍾愛,推幹就濕,恩勤備至。吾因留仙之言,而喟然有感于余祖母湯淑人也。衰門貧約,吾母操作勤苦,以營舅姑滫氵髓蠙之養。湯淑人憐其多子,代為鞠育。餘自少多病,由衣服飲食,保抱提攜,唯祖母之力是賴。憶自早歲通籍,祖母年七十有三,及以南都恩貤封三世,湯淑人期屆九袠,笄珈白首,視聽不衰,裡人至今以為太息。雖以餘今日之潦倒,萬不足以追陪留仙,而回思往事,三世一堂,莊強悅豫,何其有類于太夫人也乎! 吾母朱淑人精心事佛,嘗于鄧尉山中創構傑閣,虔奉一大藏教,而于太夫人實有同心,信施重疊,像設莊嚴,俾願力克有所成就。夫人子事親,身則思其所安,性則思其所嗜,牲牢酒醴之奉,珠玉纂組之華,雖吾力所不能致而親好焉,計猶且圖之也,若二母之清淨澹漠,擺落穢濁,其所需者固已少矣,而餘之貧,至使吾母伊蒲之供,出於損衣節食之所存,乃太夫人獨可以充然而無憾。迄今兩山之間,鐘魚浩浩,皆誦太夫人之福德,而又能以其餘力甓橋樑、賑煢獨,留仙父子竭其力以悅親心者至矣,而餘則不能,其能無愧色矣乎! 余友周子俶為留仙所知,實請余言以壽太夫人。夫子俶知吾兩家之深者也。乃就兩家祖孫父子之際質言之,稱其禮,言乎長幼有序也;稱其儉,言乎盛滿不溢也;稱其善而好施,言乎仁慈有恩也。古之孝子,事友人之母猶吾母。余之壽太夫人也,無諛辭,無剿說,庶幾有合于朋友之道焉。子俶善其言,遂書之,以為升堂之獻。 ▼王母徐太夫人壽序 吾友王太常煙客、王郡伯玄照,為余道其宗盟之長、額駙王公長安之賢,而盛推其能孝也。曰:公為人敦尚儒雅,好古博物,深自折節以交天下之英俊,其為賢也藉甚,君子以為此不足以盡公也。夫百行莫先乎孝,孝莫大乎事之以禮。今年春,公之母徐太夫人來自汾陽,先期公飾其翟車,設容蓋,駕騏騮,躬執轡而迎於郊。既入,帣鞲鞠跽,旦晡自上食。於是公之客習聞其內行甚謹,將以是秋太夫人設帨之辰,相率前為壽。某等則宗人也,宜一言以贊,眾賓輒用屬諸偉業曰:吾子通達往代之典訓,而號能言,敢唯子也請。余遜謝固陋弗獲,則從而為之辭曰: 昔者先王選建親賢以藩屏王室,既繼體其子弟,又推而及諸昏媾甥舅,恩禮有加焉,所以聯肺腑、樹腹心也。惟我國家剖符定功,封親王以鎮撫南夏,其尊寵人臣莫比,獨太原王氏於親為睦。揆厥所自,蓋王氏之先公同官為寮,在軍中用氣誼相推重,比王貴,而公先以封疆著忠節,王是以惠顧前人之好,而施及其子孫,申以昏姻,厚其湯沐。嗟乎!先王親親仁厚之道,余蓋未之見也。上下數百年,其有結平生之分,定骨肉之親,分之以寵祿,被之以文章,和之以聲音,鎮之以彝器,如王氏之所遭者乎?雖然,家門當荼苦之日,藐諸在繈褓之中,微太夫人辛勤黽勉,鞠育教誨,則不足以及此。是舉也,王為遣萬里之使,奉咫尺之書,家丞發嘉幣,廄人出良馬,既具而後命之於庭。及郊,張幕告至,執庭實以將命,魚軒重錦,玉斝瑤甕,載以筐篚,列諸兩階。主人曲躬磬折入以告,太夫人立于房中,使人及階再拜,史讀書,家老展幣,太夫人受之,俠拜遂入,主人肅使者而退。饗之日,外賓席于堂,內賓席於室,薦以房烝折俎,佐以羹加豆。其用玉,則璧羨肉好,溫潤清越,有夏後氏之璜、魯侯之雙琥焉;其陪鼎,則雲螭雷紋,丹青斑駁,有商癸父之尊、周孟薑之敦焉;其陳圖則縹緗玉軸,摹寫裝褫,有唐昭陵之遺跡、宋禦府之秘本焉。爵行樂作,歌鐘二肄,簫管備舉,魚龍曼衍之戲,迭奏而遞進。君子觀之,歎曰:美哉,何其備物而多儀也!世衰俗敝,束脩之問不行於境中,滫氵髓之珍或闕於堂上,卿士大夫嘉好燕飲之不講,蓋已久矣。《詩》有之曰:「我有旨酒,亦有嘉殽。洽比其鄰,婚姻孔雲。」又曰:「魯侯燕喜,令妻壽母。」「既多受祉,黃髮齒。」王氏之宴,取其彰王之賜,揚母之德,而貽子孫無疆之休也。先王制禮,因時世而為之節文,其在斯乎,其在斯乎! 抑吾聞之,禮者,所以崇退讓、弘止足也。自古世祿之家,鮮不怙其勢位。以公才地,托屬王家,上可以管樞機,次可以奉帷幄,乃優遊不進者,二十年於茲矣。風流嫻雅,舉止如儒生,世之赫然要近者,視之漠如,非其好也。家居盛治風亭月榭,嘗具數百人之餼,扁舟過江,載其圖書萬卷,清商兩部,修承平王孫之樂,天下聞而慕之。母夫人追念先公生長艱難,與兵終始,不及見其家富貴,喟然于車馬威儀之盛,以為吾提三尺之孤以入關,竊不自料賴朝廷厚德,克有今日。吾母子善自抑損,庶不負國家推恩,藩邸施寵,綏以垂諸永久。賓客聞之,鹹謂我公之賢,皆其母有以成之也。 昔晉京陵公王渾之子濟,以中書郎備戚屬,逸才俊爽,負盛名,史稱其母鐘夫人琰,賢明有法度,不恃其貴陵人。夫公侯巨室,婦儀母德,子孫當奉為永式。曆觀載籍,繩繩弗替,孰有逾于王氏者乎?即吾州兩王,出宰相名公卿之後,舊德博聞,多識其先世故實,若長安公之事其母者,此誠一門之光輝而傳紀所不得而略也。余老史官也,既聞公之賢,又知兩先生為可信,故備而書之,以著王氏一代之家法。是為序。 ▼吳孺人五十壽序 余門人王周臣既官中書舍人,用覃恩封其母吳太君為孺人,而謂餘曰:先生知挺之為此官乎?凡以為吾母也。吾父自神宗皇帝以來,拜璽書之命有五,而吾母以例不及封。吾父謂吾母曰:此以待爾子。今國家新造,皇上於舊京嗣位,推恩群臣,甚盛典也。挺不以此時邀一命之賞,其謂吾母何?於是周臣奉命歸裡,拜其尊人奉常公於堂下,而太君受珩璜禕翟之錫,裡人以為榮。又五年,孺人五十,周臣乞予言為壽。蓋予交於太原者兩世矣。 奉常治家四十年,婚宦祠葬,大小畢舉,中外宗親無間言。僮指千人,蹀縮奉成法,主人左顧而咳,則不時之需,糈醪盤勺,應手立辦,其整且密如此。又自以其間治園圃,好書畫,請謝賓客,跌宕文史,見者驚焉。既而問之,此固奉常之才,抑亦吳孺人之助也。自奉常服官奉使,孺人未嘗不從,雞鳴盥頮,呼役夫,戒行李,奉常不知有辦嚴也。奉常有十子七女,孺人撫異出之子,衣服供用,必使與吾子同;諸女輒厚其裝送以為之嫁,不以累奉常。奉常燕處甚嚴,子弟或小過,面加譙讓,孺人視顏色婉轉之輒解,即婢僕亦多所寬貸,一家之人鹹歸心焉。其以覃恩封也,猶抑然自下曰:吾佐簉于王氏二十年矣,今以子貴,得見文肅相公之廟。雖然,詎敢當尊乎?退而與諸娣齒,未嘗稍以自異。則豈非恭勤慈惠、賢明識大體者哉! 太原自相國朱夫人後,奉常生母周宜人及孺人,其婦德最為可紀。宜人當緱山既沒,家祚中微,扶其子于危疑臲卼之中,其拮据也似難;孺人值門緒再昌,諸子鼎立,相其夫于精明綜核之時,其調劑也似易,然奉常仕宦通顯,宜人優遊晚福;而周臣自中書一命,旋逼亂離,搘捂繇役,其為母夫人憂者多矣,卒能從容擘畫,維持門戶,以此知孺人雖易而尤難也。予因周臣之請,不敢貌言以誇,乃質舉平日所聞,俾周臣還壽其親也如此。 ▼錢母譚太君六十序 吾郡與浙之禾中為比境,其世家舊族,燕饗慶勞之禮相接也。庚戌之春正月,禾有又鶴、亦駿兩錢君,為其母夫人譚太君六十壽。太君者,登萊道監軍贈太僕凡同先生之女孫,而明經仲之長女。仲,太僕之仲子也。其歸於錢,為松溪令孚於公之塚婦,而孝廉雍仲之元配。錢與譚既邑之望姓,而夫人以貞慎專一之操,婉嫕莊靜之德,辛勤黽勉者三十年,用能持其家,教其子,而又鶴、亦駿方以文行有聲于時,自其邑之人無大小莫不賢之。於是兩錢君謀于父榜之執友曰平湖倪公伯屏、母党之懿戚曰同裡黃公觀只,以祝嘏之辭為請。伯屏之言曰:予之舉於鄉也,同年生雍仲為少。予濫叨一第,雍仲齎志以歿,天下聞而惜之。予之坎壈末路,深以弗從雍仲為不幸;而錢氏獲保其家,以趾美于後人,則嫂夫人力也。雍仲為不亡矣。夫女子而節也難,女子之節,經滄桑兵火為尤難,此有事于史者所當紀也,其節可書也。 觀只之言曰:我宗與錢氏、譚氏世通婚姻,先給諫之女乃某之姑,歸於松溪公而生雍仲,雍仲又與余同娶于譚,為中表,為僚婿,其悉夫人之內行加詳。先姑性嚴,顧嘗語餘:雍仲雖亡,賴孤嫠以扶持將順。吾以此知夫人之為婦也。仲公于余為外父行,今夫婦八十無恙,而洗腆甘旨,兩甥實分其勞。吾以此知夫人之為女也。此其孝可書也。 餘曰:是則然矣。抑太君之為孝若節者,有本焉。蓋嘗反復于懷宗端皇帝之初紀,方大憝始拔,群邪党據,莫肯正言其辜,有從草莽中伏闕上書,歷數璫十大罪,且顯詆在位弇阿為失職,則浙西太學錢生,即松溪公也。踵松溪而起者,逡巡數百奏,獨松溪言於主上孤立、宮府危疑之日,自宰執台諫,左右近侍諸司,皆奄私人所佈置,思剸刃一二言者,以拄天下之口,松溪一疏,實首中其陰伏,其不為陳東續者廑耳。至今言之心悸。然則錢氏之保門戶,長子孫,帣鞲鞠跽,上壽於此堂者,微君父神聖不及此,又鶴兄弟可不思其故乎! 或曰:艱難時,布衣上封事,往往授中朝官。松溪沿常調得一令以去,有子而貴,又中道奪之,謂天道何哉?餘曰:是不然。夫松溪之正直,其得官不得官非所計也。以彼父子天性忠孝,使雍仲而在,目擊淪胥板蕩,有不扼腕流涕、棄妻孥而弗顧者乎?天之奪雍仲者,正所以全之,俾太君得以提攜孤稚於家門零落之中,兩錢君終能光啟宗祧於身名發聞之後。《傳》曰「天道遠」,未可以目睫測也。且夫消息盈虛,古今常理,吾不暇遠論,請即譚氏觀之。太僕之在登、萊,焦心極力,拄島帥,定嘩兵,卒以勤其官而身殞。有子六人,虞衡早貴;禮部用五經得舉,則已遭逢末造,崎嶇奔走,沒於兵間;仲在兄弟之中,可謂不遇矣,而優遊晚福,顧乃過之。然則雍仲留其不盡以俟諸子孫,正未有艾也,太君之所得不既多乎! 夫太僕起家賢書第一,而伯屏、觀只先後首冠浙闈,以科名相亞者也。宿老耆德,其見聞言詞皆可信,浙西之文獻征焉。今以故舊姻婭為太君壽,而固以屬餘。余忝聲氣于雍仲,而早歲曾一識松溪;于譚氏,則太僕諸子,仕路所定交也,故不辭。而壽太君屏棄尋常祝釐之詞,而標舉其大節,庶幾太君聞之曰:是人也,熟于近代之史,必能紀吾家之事而圖其傳。則錢氏、譚氏之子姓足以告成茲宴,而餘亦可無負於兩公之請也已。 ▼趙母張太夫人六十序 御史大夫趙公膺天子再命,將大用,而其子孝廉君奉母張夫人居於維揚之邸舍。今年夏,孝廉為書而乞言於當世,曰:吾母壽且六十矣。古有言:備物致養,非孝也;顯親揚名,乃孝也,顧某幸廁賢書,齟齬未遇,安所得壽吾母乎?惟是名公巨儒,鳩茲內德,而賜之一言以垂金石,則其壽也無窮,不庸愈於顯且揚耶!余嘉孝廉之意,竊以為孝而有禮也。且余與趙公後先出李太虛夫子門下,往來向慕,故知夫人事尤詳。 夫人出自名門,為父母所奇愛,常拍額曰:是兒殊慧,必得一讀書出頭地者。已而果歸於公。公方食貧,卒業羅、湘間,而家有踐更,胥吏臨門而瞋,夫人上勞姑嫜,下完繇役,翁曰:新婦良苦矣。而夫人顧自若也。則公之無內顧恐,而覃精以成其學者,夫人也。湘南地鹵濕而俗樸願,亡它修息。公自為博士弟子、為名孝廉,前後十有六年,廩廩飭廉隅,家益落,常糊其口于四方。夫人為挫針治繲,烹魚炙肉,奉高堂,辦遊橐。則公之不貽親憂,而藉甚以成其名者,夫人也;公起家武定,旋遘外艱,夫人飯含袒免,以身代公,人無間然。及起補趙州,流氛孔肆,公單騎之官,仰天籲嘻曰:吾安忍離吾母乎!夫人進曰:妾任也,母何患?遂戒舟楫,溯江、漢,涉淮、濟,及抵廨舍,母子如初。已申、酉變起,虺牙虎吻,驚濤狂燹,瀕危無恙。則公之能全其孝以保其身者,夫人也;公既宦燕都,批鱗抗疏,事最奇偉,幾蹈不測,而驟躋副相,禍福倚伏,夫人則無幾微見於顏面。孝廉客漳閩,有留滯周南之感,夫人千里移書,備極勸誡,不刺刺作兒女子態。則公之能立其節以教其後人者,夫人也。凡此約略孝廉君所述而合余傳聞者如此。 余觀近世有外矯名節,內執狐疑,言不盡其懷,貌不副其欲,弇阿軟密,希圖寵利,高官大俸,如衣裡弓弭之不能暫舍,因是嬉於家、驕於室者,比比然也。以視強直自遂,舉不避親,利害進退,置若度外,而內無怍色,相視泊如者,不且霄壤哉!今趙公危言直節,烜赫人耳目,顧以謇伉故,休沐暫免,而天子思之,隨賜環召,孝廉以英才博學,有稱于時,不久役大其業,亦豈必與世庸庸多福、保無蹉跌者同類而稱耶?在夫人笄珈偕老,黃髮兒齒,雖風波震盪之後,轉徙流寓之中,而孝廉方致九曲之木蘭,種蕃釐之瓊樹,和江都金帶之羹,采甓湖白雪之藕,蕪城燈火,平山詩酒,皆以娛母夫人而進一觴焉;則何必星沙雲母、浮丘丹砂為足以壽,而故鄉之是樂也耶?《禮》有之:「樂其心,不違其志。」孝廉又奚必嗛嗛為此,可書而賀以歸之也。遂為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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