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梅村全集卷三十七文集十五

卷三十七文集十五

　　○序（十一）

　　▼王奉常煙客七十序

　　吾友奉常煙客以今年七十，虞山錢牧齋先生為文以壽。先生與奉常之祖文肅相公後先事神宗皇帝，君誥臣謨，年經月緯，取之腹笥，故其為文也，推家以本于國，用表兩朝慈孝，而文肅所以調護元良，維持宮府者，其言信而有征。奉常得之以燕饗，可考鐘鼓而耀丹青矣。州人士謂余之習奉常也，又以其言屬餘。餘生也晚，奉常筮仕，猶及見先朝之郅隆，而餘已駸駸乎末造，時就奉常以訪吾所不逮。又先生于余為詞林先達，貫穿一代之史，願備掃除，討求掌故，而才識駑下，輒苦未能。今淟然載筆從其後，其于王氏祖孫身處家國之際，何容贊一詞也。無已，請就餘通籍以來，在朝及裡中所見聞于奉常者為壽可乎！

　　當先皇帝稽古右文，修舉郊社、籍田、朝日、夕月諸大禮，奉常以世臣備禁近職，奉璽紱陪侍屬車豹尾間，尺寸鹹有程度。數捧英蕩之節，出使諸藩，肅將蕆事，不擾亭傳，乘皮束紡之贈無所私焉。自少以一身搘拄中外，築賜塋已畢，即起祠堂，歲祭時享月舍萌禮無違者。事母周太宜人以孝。閨門之內，規重矩疊，訓子弟，禦僮僕，吉凶婚嫁，足為合境師法。歲大祲，為粥于路，裡之人皆歌其長德。

　　雲間董宗伯玄宰、陳征君眉公，相國之高弟，而編修公執友也，折輩行與遊。先朝論畫，取元四大家為宗，繇石田山人後，宗伯為集其成，而奉常略與相亞。當其搜羅鑒別，得一秘軸，閉閣凝思，瞪目不語，遇有賞會，則繞床狂叫，拊掌跳躍。于黃子久所作，早歲遂窮閫奧，晚更薈萃諸家之長，陶冶出之，解衣盤礴，格高神王，力追古人于筆墨畦徑之外，識者知其必傳。玄宰署書為古今第一，顧以八分推許奉常，語陳征君曰：此君何所不作，吾當避舍。今二十年間，海內爭購奉常之書，小或盈尺，大過尋丈，懸毫落紙，旁觀無不拱手歎息，其文采風流，沾被傾動，近世所未有也。江南故多名園，其最者曰樂郊，煙巒洞壑，風亭月榭，經營位置，有若天成。兵興之後，再辟西田於距城十裡之歸村，因以老農自號。蓋追念國恩，感懷今昔，雖居賜第，遊塵寰，屢思從樵牧自放。賦調日急，生計浸微，類有所不釋於中，乃日偕高僧隱君子往來贈答，間召集梨園老樂工，用絲竹陶寫，以此行年七十，齒發不衰，人服公之天資夷曠，而不知其寄託則固深遠矣。余每傷近時風習，士大夫相遇，惟飲酒六博為娛。獨過奉常，見丹黃勘仇，插架千卷，賓朋雜坐，舉史傳中一事，輒援據出入，穿穴舊聞，于尺牘師蘇子瞻、黃山谷，于詩仿白香山、陸渭南。諸子濡染家學，作為篇章，人人有集。四方徵文考獻，屈指江南地望，鹹曰：彼有人焉。固不止絹素流傳，以書畫專門已也。

　　唐、宋宰執世家，于言行微顯，子孫昭穆，必備著之，用裨蘭台石室之采。在嘉、隆全盛，江南賢輔，推華亭、吳門、太倉為恩禮終始，其後人亦世通婚姻。文貞、文定，奕葉卿貳，王氏緣編修公早世，門戶中衰。迄於今運會遷改，三相國譜系之中，奉常獨能守其堂構。聞諸故老說文肅公里居軼事，仁厚恭謹，為同時大僚所莫及，足以光啟奉常，故今日燕喜之晨，揚觶爰告。先朝之史未立，則有虞山公之文大書特書，而餘言亦堪登稗官而入家乘，於以見奉常搜揚祖烈之意，小大皆不可以無識也。虞山既以史筆紀斯宴，侑之以《文王大雅》「本支百世」之詩，餘不敢上引，請為歌《楚茨》，大夫有田祿者，藝黍稷，潔蒸嘗，而子孫因之以勿替。鄉人父老稱說景福，本之于力田農事，其義有所取爾。《傳》曰：「歌詩必類。」奉常通于古，竊取《詩》與《春秋》之旨，隨長者之末，再拜以為獻焉。

　　▼申少觀六十序

　　余初筮仕，得交于鄉先達申大司馬及其弟大參。兩公之尊人曰文定少師，處金鉉大鬥之間，贊元登袞，年躋平格，恩禮始終，寵榮之盛，光於冊書。餘生也晚，不及見。其見大司馬也，則已從樞府謝政，朱門列戟，而大參同朝比肩，猶白首郎署；仲子少司農青門，累閥積資，位崇嶽牧。青門科第固先于餘，用輩行定交，意氣甚相得也。大參有九子，青門之長兄官比部，至今巋然長德。其季弟曰進士維久，嘗從余遊。最後始識菽旆，裒然名冠鄉書，聯雋禮闈，知其為大參之孫，而青門之猶子。蓋余之交于申氏三世矣。菽旆榜後歸省之三年，為其親中翰少觀先生偕茅太君六十壽而乞言于餘，且曰：昔在閼逢執徐之歲，先文定既致政裡居，年及懸輿，特荷璽書存問。而高祖母王太夫人尚在養，文定偕伉儷袒勣奉觴，彩衣紛帨，重輝疊舞，一時豔稱盛事。今躔次五紀復會於辰，而吾父母並登六袠，非得長者之辭，其何以張之乎？

　　餘惟自古世家大族，格人耆艾，匪獨一人一家之慶已也，蓋天之元氣，而邦之儀刑，其盛衰隆替之故，有可得而言焉。嘗試上下六十年以進考于申氏祖孫之際。繇其前而觀之，吾吳如泰山出雲，不崇朝而雨天下，命世名賢，接踵林立，蕭、曹、丙、魏，共遇風雲。文定尤以碩德元僚，表儀百辟，夾日月於東朝，乞江湖於私第。其姻婭有帶礪之公侯焉，年友有密勿之寮采焉，桓圭繅籍昭其榮，周戈方鼎昭其賜，歌鐘折俎昭其饗，其年為尚父八十，衛武九旬，贊拜不名，備物典策。子弟比之伊尹之有伊陟，周公之有魯公，豫章之木十圍，璠璵之寶九襲。《詩》曰：「凡周之士，不顯亦世。」相國之謂也。繇其後而觀之，吾吳如霜降水涸，落實取材，高門式微，宿素凋謝，胥、原、慶、續，於今為庶。而先生獨以清資華貫，趾美前人，撫甲第之半非，幸喬柯之未改。其棣萼有黃髮之宗子焉，亞旅有奉璋之群彥焉，罍尊彝玉守其器，芸香蠹簡守其書，堂構塈茨守其業，其年則為絳人甲子，洛下耆英，不知紀年，逍遙扶杖。子弟比于王家之有武子，郤氏之有方回，幹將淬其飛光，俊鶻刷其勁翮。《傳》曰：「公侯子孫，必複其始。」先生之謂也。

　　顧余尤有為先生致慶者：《七月》之章有雲「為此春酒，以介眉壽」，而必本之於築場圃，納禾稼，良以上之人懷柔萬邦，豐亨屢奏，而後人有餘力率婦子以頤其耆耇，則父老之獲遂嬉游，皆戴如天之賜耳。今國家以尉候無警，載戢干戈，念此方之賦車籍馬，不遑休息，亟召征南、橫海諸軍還諸宿衛，而幢棨之宮，芻茭之庌，盡斥以歸之於民。其閭左輕俠，竄名軍籍，怙氣力以漁食平人者，且以次窮根株。浹辰之間，農歌于野，商忭于塗，而先生之生辰為壽適與之會，謂非道迎善氣，有以致天休之篤祜也乎？加以歲值有秋，田禾如櫛，征繕以時，蟊賊不作，吾儕小人，脫兵革而睹升平，行見朝廷惠養高年，修祝哽祝噎之禮，庶幾于申氏朋酒之饗，先為之兆，豈不為幸厚哉！抑聞之：天道酌盈而濟虛。當司馬之躋九列、貳孤卿，大參猶慊於一第，馮公龐眉，阮鹹出守，留後福以貽之子孫。青門早達，遊歷名藩，開府揚州，垂紳揭節，兄弟中至光顯矣，而先生浮沉中翰，試而未竟，語其晚景，顧為過之。循覽盈虛損益之際，有軼然其不爽者。語曰：高而不危，所以常守貴也；滿而不溢，所以常守富也。側聞先生方領矩步，力砥頹靡，家門榮盛，無裙屐驕豪之習，與茅太君警戒相成，飭厲胤嗣，惓惓以念祖德、守家法為先，其於盈虛損益之理，觀之稔矣，故能篤厚流風，綿先世之澤於勿替。繼今以往，其所以垂裕後昆而培子孫之茀祿者，又可勝量乎哉？吾卜申氏之名位殆未有艾，而先生歷年之永從可知已。是為序。

　　▼丁石萊七十序

　　吾郡丁又兼，通明俊異之士也，以己亥八月既望之五日，為其尊人石萊翁七十覽揆之辰，先期屬余言為壽。適會京江告警，羽書狎至，又兼修其禮於不廢，勿以亂故緩。余笑應之曰：鄉飲酒不可以理軍市，此豈君家上壽時乎？已而郡得免于兵，吳中士女，賣其金玉衣裝，市酒肉以相慶，而君之壽適屆於其期。《詩》曰：「八月剝棗，十月獲稻，為此春酒，以介眉壽。」言乎滌場納稼之日，享豐年而祝純嘏也。若夫脫虎口，就衽席，戴白之叟，為太平之幸人，將安將樂，爰笑爰語，羔羊朋酒之饗，其燕衎不有倍焉者乎！然則君之壽，其不惟丁氏之慶，亦以深致幸于吳民，而又何能已於言也。

　　餘生也晚，猶及見神宗皇帝之世，江南土安俗阜，風習最為近古。士大夫入為卿相，出作方牧，其歸而老於鄉也，東阡西陌，杖履相存，巨人長德，沾被閭巷。有如大參丁玉陽先生，揚曆藩服，廉辨著稱。其子廷尉肩吾公，清秩舊京，雍容物望，當豐有道之日，為析薪負荷之圖。源遠流長，枝分葉布。君則不扶自植，不鏤自雕，折節讀書，躬行孝謹。薛包之推田宅，式好無尤；窒石相之滌廁窬，服勞不倦。「若考作室」，「惟塗塈茨」，此君之早歲好修，能自樹立，不其家聲者也。自此以後，世會將衰，虹霓揚輝，龍蛇起陸。東南二三君子，以名節議論相搘拄，通政則為廣成侯公，少司農則為青門申公。餘以通籍定交，識其坐客，邂逅君於儔人之中，溫醇悃愊，而論辨英偉，心獨異之。詢其平生，則知廣成之尊人啟東先生為君外父，而青門娶于廷尉，兩家兄弟以伯仲為輩行。啟東觸忤奄豎，阽危僅免；廣成一生恬尚，竟與黨人相始終；青門由外僚積資至九卿，禍且中于同文之獄。君以老逢掖連蹇不遇，介居其間，國是人才，目濡耳染，痛世事之日非，恨小人之柄用，「愾我寤歎，念彼周京」，此君之感家恩而懷國恤，雖在草野，不忘君父者也。夫積學不如力田，善宦不如逢年。君既避世不仕，遂以其暇治西息之陂池，修南陽之邸閣，大致儲積，家累千金。裡中兒飛文告緡，卒不能有以難君。而徵調繁興，發求不已，乃苦身庀役，不以累細弱下貧，公私鹹得其濟。嗟乎！陵谷變遷，菀枯畢集，銀台既碧血九原，司農竟覆巢宿草，一二舊交，或抱石而沉，或焚山而死，惟有馬亭故里，喬木依然，家門則守寢丘永保之風，子弟則擅孝公無雙之譽，嗇于遇而豐於年，詘于前而申於後，天之報大參而保持其門戶者，不綦厚乎！「公侯子孫，必複其始。」此又君之善自圖全，優遊晚節，纘先業以裕後人者也。

　　余覽古至於秦、隋之際，生民凋敝，可謂極矣。伏生秦之博士，孝文時尚能口授《尚書》；孫思邈生於開皇中，至唐永淳初年，談周、齊軼事，歷歷若指諸掌。豈非天地害氣已究，命茲黃髮，因衰激極，導迎善祥，以今觀之，君殆其人乎！即近者烽煙傳遞，一日數驚，又兼不敢以聞，懼損老人眠食，而君則健飯決肉，談笑晏如，自言心力克壯，縱兵至，猶足竄伏山谷，不以餘年累子弟。繇此而前，拂東海之釣竿，摩霸陵之銅狄，處平壤遊人間，見者驚焉，已疑為數百歲人矣，又何必滅景雲棲，噓吸吐納，而後可以比喬松、侶白石也！又兼既拜其親，將游京師。京師貴人奇又兼之才，必有稱述顯榮以誦君者。餘則山澤之臒，免於兵革，敢同田夫野老，燕喜升平，而未及神仙迂怪之辭，歸之又兼，以為侑觴之獻。

　　▼陳確庵尊人七十序

　　吾鄉高世之君子，于孝廉得二人焉，曰陳君確庵、華君天禦，懷道絕俗，窮餓而不悔者也。夫古之隱者，棄妻子，變姓名，孤行獨立，無所以累其心。今此兩君者皆有親在，於是鄉之人進曰：兩君則誠賢矣，其如親何？乃華君則曰：吾幸有兄，蓋嘗仕於朝矣，廉吏薄宦，橐中裝足具甘脆以養老母。而陳君則壯子也，所恃以持門戶者也。一旦挈其親之于窮谷無人之境，屋宇穿漏，田園蕪塞，駕柴車，躡草皞，親朋無與遊，滋味無所奉，彼其親之處此也，能泰然而已乎？而陳君何以善其隱乎？乃陳君之隱也五六年矣，未嘗一入城府，鄉之人竊獨異之。其尊人溫如公今年七十，餘得其自壽之文，讀之而歎曰：噫！確庵之高，乃其父成之也。

　　吾鄉支塘以南，直溪以東，其土紵埆，其俗樸陋。自宋、元來，若胡如村之清高，龔安節之忠義，其故廬遺跡，至今尚有識其處者。陳君僑寓蔚村，父子手自立屋，負耒作勞，拾薪執苦。嘗讀農經水利諸書，謂古人代田之法，一畝三畎，深耕易耨，歲可獲數十鐘。又以尚湖、巴城諸水挾淫潦氾濫，勸諭父老，築堤設防，經畫指點，悉有成法。出門操一小船，販樵鬻苧，往來湖村塘市間，得錢市酒進父。公飲酣，間作一二小詩，好譚古來高人獨行，共相勉勵。鄰里化之，輒遣子弟就學，其有小小勃谿誶語，搖手面赤曰：恐使孝廉父子知也。

　　嗟乎！世衰道微，士大夫走通都，騖聲利，其遺民逸叟以道德風義相高者，不可複作矣。自確庵以孝廉守身事親，躬耕弗屈，而後人知教忠；自公以孝廉之父樂道安貧，窮居無悔，而後人知教孝：君子于陳氏，得君臣父子之禮焉。余交於確庵者十年，知之最深，故論公父子，質言其事，庶幾與漢陰之丈人，尋陽之漁父同傳而存之，以征於信史，則亦吾鄉人之所願也。

　　▼張敉庵黃門五十序

　　吾友張敉庵黃門，長於餘一歲，少同裡，長同學，晚而同事京師，余羈愁困悴，幾不能自還，而敉庵躬蹈險巇，慬而後免。今年敉庵五十，方賀者之在此堂也，餘可以無言乎？

　　初吾師西銘先生，用經術大儒負盛名于當世，而敉庵為其愛弟，西銘之有敉庵，猶士衡之有雲，孟陽之有協也。雒下之衣冠，華陰之子弟，負笈從遊，巷舍為滿，揮洗輟餐，倒屣莫及，敉庵則傾身容接，人人各盡其意，使西銘愛士之名聞於天下，敉庵力也。雅擅絕才，涉獵強記，發為文章，風起泉湧，一時傳誦其制義，謂富貴可以俯拾，巨公長者握手定交，不敢以後進相期。語曰：「馭二龍於長途。」斯敉庵當日之謂矣。既而屢試鎖闈不利，門戶中衰，滄桑頓改，凡諸子從西銘遊者，如飄風隕籜，湮沒無遺；而敉庵魁壘特達，方用科第起家，為良吏，為直臣，赫然名動海內。噫嘻，抑又何其奇耶！餘與交且三十年，習之久，知之深，其竊為敉庵幸者：少游太學，高門著姓，貴遊慕之輻輳，無文士干謁奔走之勞；晚宰山城，直節強項，大吏見而傾心，無黃綬俯眉折腰之苦。立乎殿陛之間，指得失，陳利病，口有所畫，奏成手中，繕寫未上，夜不能寐。彈劾貴近，搏擊豪強，下至閭左之奸瑣，條其人得請召捕，中外為之屏息股栗，可謂出入省闥，得行其志矣。雖以此譴逐，之後仍被急征，而上察其忠，人亮其直，身名複完，意氣如故。造物待之者似乎獨厚，而不知其天資學術實使之然，非幸而致也。平生無崖異之行、深沉之容，造次語言，率而能要，任達簡易，不持威儀。與人交，抒心寫腹，推誠無我，雖傾蓋之際，便同久要；一旦有急難，挺身赴蹈，傾囊營解，罔所顧惜。人有過，面加譙讓，不為後言。或有生平受德，後負之者，其人但一見摧謝，即釋然胸懷，無纖芥之恨。此其公直鯁亮，得之天性，真不可及也已。

　　當吾師西銘在日，敦氣誼，尚名節，慨然有康濟斯世之心。屬黨論紛紜，壬夫設械，幾罹不測，位不酬其望，年不配其德，論者至今以為恨。敉庵薰陶濡染，于國是民生，邪正利弊之關，平居講求有素，世會雖移，家學不改，當官立事，探囊底而出之。清河著書談道，易世而後施行，惜乎西銘不及見耳。歷數三十年來，唯吾兩人為遺種之叟，今者比閭接席，蒔花藥，治亭圃，營垂老裡巷之娛。顧吾已發齒衰墜，疲曳不堪；敉庵則姿容瑰偉，飲啖日可三升。嘗見其蒱博爭道，獨酌引滿，呼小僮撾鼓奏伎，聽淵淵之聲，奮袖激昂，大噱不止，少年精悍之色，猶隱見於眉宇間，其後日所就，余又何足以量之哉！雖然，敉庵之語人曰：梅村知我，勝我自知。故于其覽揆之祝，不為誇詞，敘素心而談舊故，庶幾於夙昔之好無少愧焉，如此可以為敉庵壽矣。

　　▼錢臣扆五十序

　　吾季弟孚令好治園圃，蒔花藥，嘗曰：吾兄弟老矣，以歲之不易，賦斂之不時，懼無以宴娛食息。比詔書數下，民寬然有更生之心，吾於其間穿沼觀魚，披林聽鳥，有一味之甘，割而分之，不亦可乎！既而曰：《詩》有之：「洽比其鄰，婚姻孔雲。」人生庶幾為太平之民，則瀹酒醴，烹羔豚，以速諸父兄親黨者，禮也。吾兄弟既翕，而中外姻睦莫如錢氏，錢氏莫如我臣扆，則猶之乎兄弟也。臣扆以今年五十，願得兄一言以張之。余喜而應曰：諾。

　　臣扆之長兄都諫曼修與余同年進士，余甫逾二十，曼修肩隨以長，其少壯同；先中憲約齋公偕尊甫封黃門叔弢公為同歲，母夫人皆在養，裡中父老爭具羊酒賀兩家，其景福同；余兄弟三人，都諫兄弟七人，孚令少於餘十歲，臣扆少於都諫十二歲，孚令以女女臣扆之子受明，余視兄弟之子猶己子，都諫亦以姻婭之故親余，其友愛同。余家自始祖以下，禮部、大參奕世載德，中更衰落，子姓凋替；叔弢親大中丞浩川公叔子，中丞著節名臣，積厚流光，用昌厥後，群從子弟數十人，宗族交遊光寵，此錢氏之所得於天者獨厚，非式微所敢望也。

　　嗟乎！州人士之衰也，右姓卿宗，降在皂隸，良田上腴，斥為榛蕪，方領之儒，膏粱之子，小吏得而唾其背者多有之矣。吾與臣扆猶得保其履道之宅，南陽之阡，飽食嬉遊以娛脫齒，詎不謂之幸哉！吾非瞽史，焉知天道，請即人事求之，臣扆所以致此者，有三德焉。

　　《易》曰：「謙，德之柄也。」吾鄉貴規重矩疊之風，拾級聚足，讓而後登；揚觶執籩，拜而後饋。今也言語則捷捷翩翩矣，威儀則佻兮達兮矣，飲飫則載號載呶矣，為之誦《茅鴟》《相鼠》而不覺也。君子憂之。君則內行修整，進止皆有表識，不苟訾，不苟笑，不苟臧否人物，深自降損，雖寒素必與鈞禮，雖造次必無擇言，循循乎若有所畏也，粥粥乎若無能也。柔而不犯，其晉之隨武子乎！清靜無競，其東海之伏不鬥乎！燕居潔，出門敬，賓客至則肅且莊矣，賓或屢遷壞坐，主人貌益恭，賓或參語諧噱，主人遇以默，此所謂謙而光者也。善哉，盛德之容也！

　　《傳》曰：「儉，德之共也。」吾鄉寡魚鹽漆絲之利，不知廢著鬻財，其民本以力農為業。自俗之靡也，口窮芻豢之養，蔔夜而倡樂；身極纂組之華，費日而消功。呰窳偷生而無所蓄藏，水旱災疹之或作，誅求無時，奔走丐貸不足以自救。君於家先治重堂複寢，而庖湢庾皆得其宜，田園陂池鹹獲善處。入有稽，出有考，絲縷蒯絮罔弗核也；仰有取，俯有拾，傔從長禦罔弗勤也。忍嗜欲，損玩好，非租挈所出弗衣食。累積纖微，擇人而任之，與時俯仰，以末致財，用本守之。歲雖大祲，發其儲峙以應有司之期會，可不至於重困，此所謂儉而壹者也。善哉，居守之道也！

　　語曰：慎，德之守也。吾鄉以知交聲氣傾天下，其初則龍門之游、華陰之市也；其繼則甘陵之部，鉤黨之碑也。依光揚聲，互相題拂，而刊章之禍大作，浸尋乎陵遷穀改，遠識者柴門絕跡以自全，不幸姓名為妄男子之所疏記，始悔潛鱗戢翼之不早矣。君于先生長者，造請非不勤也；總角齊年，投分非不深也。束修之問不及于四方，傾蓋之交弗輕於一諾，辟幸舍，宿膏火，擇淳樸有道，悃愊無華者定其久要，而他人罕識其面。彼夫游譚羈旅，文史技術之徒，在吾輩倒屣稍遲，輒致背憎噂遝，君獨堤防有素，無由相因到門，緣此鈴下肅然，望而自遠，鮮幾微不足之色，此所謂慎而密者也。善哉，保家之主也！

　　君於制舉藝最工，視科第可以引手致，屢試鎖院不收。諺有之曰：不索何獲？或有以此勸君者，笑不應。既而升成均，利觀光矣，同事者或已至丞相長史，君才地實優為之，而不肯贏糧躍馬，投牒以自進，蓋恬靜止足，其天性也，豈可強哉？自古積善之慶，不于其滿盈，而於其所不足。中丞當先朝豐亨豫大之日，躋雄班，曆仕，而能廉靜寬厚，留不盡之福貽子孫。君之生也，嚴父修恬侯之行，賢母執敬薑之德，難兄敦伯仁之愛，少長一心，中外合力，而君之嫂夫人衣粗食澹，早夜拮据，相夫子克底于成。舉慈孝友敬、柔正聽婉之道，畢萃於一門，君之得以雍容樂易，修祖業而息之者，夫孰非天為之耶！君兄弟經營高燥，表石闕，築丙舍，致車數百乘，起祠堂以饗親，設義田以收族，長老觀禮道傍，太息動色。年來跗萼有零落之嗟，燕尾有參池之感，君之中心彷徨，常有耿耿不寐者。然而守柱下之和光，得北叟之晚福，頤神任運，可以養生，可以忘年。兩弟登九、美瞻，沛國之友愛、潁川之聲華也；猶子來琛，盧家之龍子、謝庭之玉樹也；受明偕方來、心水，齊驅競爽，福疇之諸郎、公沙之群彥也。今日者舒雁行，列帣韛勣，鞠跽而上壽，親串盈門，諸孫入抱，考鐘伐鼓，絲肉競作。登其堂，有文茵雕幾，玉軸縹緗，鄴架之圖書焉；窺其舍，有高柳澄潭，小山叢筿，辟疆之園墅焉。蓋君之好書似余，其林泉之癖似余弟。餘刓編翰，校讎補緝之未能；孚令典衣物以乞一花一石，輒若弗給：故於君皆不及也。從此三四十載，君之書搜羅而藏弆者日富，樹木日以拱，池台日以增，余兄弟編蒲抱甕，與君婆娑於殘經廢耒之間，豈非升平之幸民，而擊壤之樂事也乎！凡百君子與于茲燕者，當思扶杖聽詔，仰望德化之成，勿以伏臘之難供，忨日愒歲而笑餘言為誇也。松、喬之年，斯跂而俟之耳。是為序。

　　▼鬱靜岩六十序

　　吾友郁靜岩氏，世胄簪纓，家風孝謹，垂條布葉，隱耀含華。僕為同裡知交，姻家肺腑。徐孝穆之于簡子，視此姻親；郤嘉賓之于右軍，同其中外。以其班，余忝丈人之行；使之年，君實肩隨以長。居依東海，宅枕南城，朱、陳合為一村，韋、杜平分二曲，塍陌而陂渠互注，門庭則桑柘連陰，接跡忘形，撫塵夙好，約平生之衷愫，重彼我之遭逢，餘愧弗如，其端有四，請得而言焉：

　　余蓮勺之田鹵，蹻陂之畎汙萊，二頃榛蕪，三時鹵莽。況扶風掾史，競算錢刀；京兆諸生，高談鹽鐵。闔境之苛求已甚，老大之悉索奚堪？曾無擔石之儲，日舉倍稱之息。君則先疇素稱沃野，下邑獨被寬征。放雁鶩之池，足供常稅；收蒲蠃之利，可救災年。祇孤城鬥絕之何支，顧滄海橫流之尚在。徐道覆船到蔡洲，南沙無恙；袁山松功存滬瀆，東作依然。煙火不改乎區中，蠲恤偏邀於亂後。此餘之不如者一也。

　　余白頭憔悴，黃頷提攜，袞師雖乍識之無，通子尚未知梨栗，敢門戶遠希於後日，只琴書免付於他人。竹笥木屐，愁營少女之裝；粔籹皇，啼索孤甥之餌。每觀眾雛之爛熳，倍添一老之衰殘。君則伯子將車，小同攜杖，朱公長惟家督，虞郎少字升卿，庶事諮而始行，老懷見之深慰，汝其有後，吾可無憂。但存鄒、魯之衣冠，豈非厚幸；縱遇堯、湯之水旱，無複相關。矧群從之琳琅，更門楣之照耀。謝家仁祖，擅才地于英流；荀氏中郎，負聲華於少俊。情款則金舂玉應，人材皆鵠峙鸞停。此餘之不如者二也。

　　余鑿壞何遁，投劾非還，疲曳趨長樂之鐘，風雪從蘭池之獵。洗沐歸休，俄驚會逮；征輸解網，再遇刊章。蔡中郎專攻汗簡，隱矣焉文；顏延之追詠竹林，狂哉莫學。後竟誰傳，徒是妨人作樂；言之即罪，知者謂我心憂。君則過燕市之三條，縱觀宮闕；涉嚴灘之七裡，遍訪山川。誇故老以壯遊，獲異書為談助。文會分甘陵二部，付彼諸郎；講堂溯濂、雒真傳，歸諸愛弟。長日逐雞豚之社，閑窗抄農圃之占，話世溪翁，尋幽野服。守伏勝之一經，挾書何禁；習維摩之半偈，學道非難。此餘之不如者三也。

　　餘受性尪羸，攝生懈慢。沈侯引指約臂，旬減半分；何郎量腹為餐，日唯一溢。腰腳比劇，齒發先衰。猶然宋玉之賦，未免閒情；已矣盧敖之遊，苦無勝具。服食疑丹砂多誤，讀書嗟膏火空煎。清虛日來，壯盛不再。君則中年遂斷房室，晚歲頓絕逢迎，短髮巾，豐頤善飯，左車決肉，五兩沖泥，狂呼而五木投盧，傾耳而三弦度曲。藏鉤夜半，驚眸閃旁睨何人；解帶庭前，捫腹笑可容卿輩。適興何疲，占分棚於角抵；就眠便熟，逃行酒于華胥。此餘之不如者四也。

　　若夫生平不見喜慍，天性能安異同，謙而有光，柔而不犯。雖沈昭略之舉止嶔崎，接之自若；丘明士之語言通脫，處以嶷然。攝衣雅步，修輔嗣不怒之風；隱幾凝神，得應元稀言之益。趙、李交傾，任俠弗與為通；程鄭術擅，奇贏亦非其好。頻追故友，漸避新知。和氣迎人，性不矜夫崖異；坦懷期物，道無取乎深中。龍伯高擇言無闕，庶幾近之；王處沖晦德難知，斯其亞矣。

　　屬者節屆恢台之夏，鄉推矍鑠之翁，親串盈門，賓朋命駕。複閣回廊，嘉樹擁雲根之石；湘簾髹幾，文楸鬥玉子之棋。花藥成行，松篁答響。長筵方列，昔酒初開，則有炙鵠烹鳧，蒸豚炰鱉，羹調芍藥，糝和蘭椒，車螯蚶蠣，家不殺而稱珍；蝦鮓魚，物非時而仍致。臛雞為黍，弱似春綿；宿肉炊粳，鮮如朝雪。束晰著之入賦，孫敏疏以成經。無不潔比雕胡，香高水引，雜芳肴而列俎，齊嘉果以登盤。饗有逾於貳膳，宰敢先嘗；飲莫重乎佐尊，主其下拜。日之夕矣，促綺席於明燈；月出皎兮，間豪絲于急管。黃門之效其庭實，乘馬路車；太常之報以瓊瑤，丹青彝鼎。鄙夫固陋，不揣陳辭。美哉壽也，維飲酒其孔偕；何以贈之，庶歌詩之必類。在君子以為知禮，詎吾儕不識紀年。自笑亦皤皤之老，尚不如人；為君誦抑抑之章，無多酌我。是為序。

　　▼題龔芝麓壽序

　　夫鄧仲華少年拜袞，適會風雲；王文度壯歲登庸，半參門胄。未有起家州郡，通籍詩書，位已躋乎台司，齒方當于強仕，如御史大夫芝麓龔公者也。屬逢覽降，爰命嘉招，賓客則羽蓋朱輪，宴飲則蘭肴旨酒。然金缸而蔔夜，選玉笛以飛觴，吐納雍容，聲華昭灼，乃撫今而追昔，輒即事以興懷。

　　射策登朝，分符出宰，兵連吳、楚，盜逼蘄、黃。搦矢登陴，橫刀守陣，雪夜發圍城之嘯，月明起《破陣》之歌，絕壁無糧，橫江寡援，力搘強寇，志決孤城。洎乎召拜諫官，而陳條奏，朝憎正論，世目黨人，慨國是之紛更，致王途之板蕩，飄泊抱《黍離》之痛，羈棲□草昧之艱。俯念餘生，克遭新造，唯盡心於所事，庶援手乎斯民。請蠲關右之租，免征兩稅；願赦洛陽之獄，理出千人。凡皆壯歲之可為，長恐修名之不立。即今朋舊相看，開尊道故；幾時涓埃已報，拂袖歸來。於是上客揮毫，名流授簡，持杯緩詠，剪燭高吟，北士既文重溫、邢，南人又才推任、沈。夙稱知己，雅善生平，悟詞旨之流連，寫聲情於慷慨。顧皆妍思妙翰，勝集良辰，主願為歡，客稱上壽。只因家近八公，黃精易飯；若使詞高《三婦》，絳樹將歌。足助風流，可資品藻。會見櫻桃葉底，爭傳《花月》之篇；何必楊柳樓頭，重唱《關山》之曲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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