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吳偉業 > 吳梅村全集 | 上頁 下頁
卷三十五 文集十三


  ○序(九)

  ▼送胡彥遠南歸序

  武林有橫山,江氏兄弟隱于橫山者二十年,天下言隱居善避兵者無如橫山矣。已而武林亂,橫山先受兵,餘疑焉。或曰:江氏固高貲,有圖書玩好朋友聲酒之樂,富於居山者也。餘乃歎曰:江氏之及也宜哉!

  今年春,遇詩人胡彥遠于長安,每酒酣,詫客曰:吾家在武林之河渚,巒回澗複,人跡罕至,煙汀霧樹,視之既盡,杳若萬里。吾父子葺茆屋以居,杜門著書,不見兵革。顧以貧故,無以贍老親,不得已走京師,從故人索河北一書。今將涉漳河,過邢臺,溯淮而南,歸吾所居河渚,誓不復出矣。

  夫以彥遠之詩與其人,使有山田數十畝,營灌自給,可以勿遊;既游矣,即久留邸中,曳裾公卿之門,亦可以無困。乃彥遠自以居山久,一旦來京師,策禿尾驢,障便面行泥淖中,鬱鬱不得意,發病思歸。歸而便道謁西諸侯,西諸侯恐無能識彥遠者;其遊也,乃所以益其貧耳。雖然,吾以知彥遠居山之安也,織簾砍屟,緯蕭拾橡,可以養生,可以事親,彥遠詎憂貧乎?吾聞南高峰下有松仙人者,不衣不食,大類焦先寒貧子之流,此真隱居善避兵者。彥遠必知其人,問之而不吾告何也?他日有棄家變名,橫山河渚之間,莫知其處者,其必彥遠也夫!

  ▼送林衡者還閩序

  閩為天下僻壤,面山負海,土風淳厚,家禮樂而戶詩書,人才常甲天下,而石齋黃先生以道德起漳南,忠孝大節光顯於朝廷,而文章經術以教訓鄉里生徒,榕壇之下,巷舍常滿,閩士之盛,天下莫隆焉。閩於地既僻,而人才絕盛,其郡舉上計試於禮部者,過重山危棧,涉錢塘,入武林,取道于吳郡,而後繇江淮以達于京師。故雖以石齋之賢,海內望塵不及,獨于吾吳則山川曆覽,賓客從遊,可指數而得也,況其子弟都講之至於斯哉!蓋是時天下太平,江南文事大振,如餘者夙為石齋所知,能推明其教,故舟車之通,聲氣之合,有如此也。自先生殉節以死,余臥病海濱,不與當世接,遠方之士徒步而過我者,亦已少矣。

  今年,興化林衡者布衣芒皞,負其詩古文詞十數卷,入門長揖曰:吾石齋弟子也。先生沒,吾党抱其經書逃匿岩谷,蓋與天下絕矣。獨念通都廣邑之內,名山大河之間,人才輩出,耆舊猶存,今以絕意仕宦,不得複與之遊,則何以論道取友,感發其志氣?於是累趼重繭,襆被而來,將繇此入白門,過廣陵,一睹中原之盛,而恐其糧盡以返也。余聞其言壯之。往者在長安,石齋曾以《易傳》授余及豫章楊機部,未及竟,石齋用言事得罪,相送出都城,機部慨然曰:絕學當傳,大賢難遇,餘兩人盍棄所居官,從石齋讀書鶴鳴山中,十年不出。餘心是其語,兩人者逡巡未得去。今機部後先授命,余顏苟活,先生之學遂以失傳。

  嗟乎!吾聞之,古人有辭親遠遊,負笈求師,三年不得見者矣;有解去印綬,不通官閥,北面稱弟子者矣:此機部與餘所不能為者,而衡者為之。衡者行,序其稿為贈,所以明餘之惰,著衡者之勤,以見閩士多賢,而石齋先生之學猶存於天下也。衡者名佳璣,興化之莆田人,為人質樸修志行,詩文雅健有師法。其叔父小眉公以前進士隱居著述,衡者能世其家風雲。

  ▼贈琴者王生序

  往時余兄志衍好琴,琴之道,非心手專一,勿能工也。志衍能詩文,善書畫,弈棋居能品,又能投壺蹴踘諸戲,其於琴弗肯竟學,顧好與其工者遊。有王生者以此技進,能為新聲。當是時,志衍方貴盛,賓客日十數人,談論方起,絲管間作,行酒歌呼,投壺叫絕,志衍分身其間,詼啁抵掌,以為樂笑。已而王生攜其琴至,撫弦布指,則主人焚香啜茗,正容端膝,四座闃寂無人聲。餘於是歎琴德之妙,王生之功,並以服吾志衍也。不數年,志衍官蜀之成都,闔門遇寇難以死。王生者無所遇,其道益窮,衣其敝衣,日抱琴行道中。餘與當時賓客,遇亂各散去,無一人能收王生者。蓋志衍之亡六七年矣。今年夏,複與王生遇,談志衍舊事,則大哭;哭已,為餘鼓一再弄,淒然以清,悄然以悲,聽之如見志衍也。

  昔孟嘗君廣廈邃房,淫聲麗色,撞鐘舞女乎其前,而雍門高為之鼓琴也,能使如破國亡邑之人,流涕泣下。今以吾志衍才氣之雄,交遊之眾,可不謂盛歟?一旦骸骨破碎,門戶磨滅,欲如雍門所雲,千秋萬世之後,嬰兒豎子躑躅而歌於其墓上,噫,何可得哉!然則王生之為此曲也,其為峨眉之高乎?其為瞿塘之深乎?其為杜鵑之啼、猿狖之吟乎?其為山鬼之連蜷而偃蹇乎?其為秋風之栗栗中人肌膚乎?蓋坐客憯懍振悚,變色而三歎。又從而歌之曰:「葛蔓蔓乎雨冥冥,楓林黑兮陰火青。望故鄉而不見,語白骨乎空城。顧愛子之罔托兮,嗟賓禦之無人。」則坐客無不矯首西望,欷歔而於邑也。

  抑吾又聞之,琴者所以理性怡心,導情宣鬱;今聆王生之操,不言哀而哀,得毋張急調下,非中和之響耶?是不然,夫人心有煩冤菀結不能自達者,驟聞幽眇之音,愀愴之調,一彈再歌,涕淚橫集,則仰首出氣,足以釋然於胸懷。且以文王之忠焉而幽囚,伯奇之孝焉而讒死,孔子之聖焉而見逐,顏回之賢焉而早夭,在深於琴者言之,雖以志衍之罹極禍,揆之義命,可以無憾,況於吾輩為破國亡邑之人者耶!

  王生推琴而起曰:善。遂書其語為贈。王生名愚,吳郡人。

  ▼贈照如師序

  儒者之道,與佛教同為盛衰。往者唐、宋大儒專斥浮圖氏,而名僧大德咸出於其時,蓋儒術與佛教同盛,此古人所以不可及也。今之為浮圖學者,大率重宗而絀教,其弊也,黑白互異,南北相訾,賢人君子欲立說以勝之,而其道不足以相服,卒舉天下愚智盡歸之宗門,可謂盛矣!而名山老衲乃有沒法淪墮之恨,此所謂儒術敝而佛教與之同衰,其可歎也已。

  以余所聞,神宗皇帝時,士大夫以讀書講學相高,吾州先達如管東溟、曹魯川兩先生,研綜六經,穿穴訓詁,而又能得佛法大旨,於教律論藏皆有所參究,為一時緇素之所諮仰。蓋唐、宋之講學儒釋分,而我明之講學儒釋合,後來憨山、蓮池諸大法師,皆能融釋書傳,歸之教乘,未必非兩公有以發之也。餘生也晚,於兩公不及見,而魯川之婿為余外王父,少時從母黨竊觀其書,多至百餘卷。魯川三子,其季曰毅叔,毅叔之子曰元孟,父子為儒者,能世其家學。今年夏,余園居讀書,元孟瓢笠叩門曰:吾出家于郡城之文殊庵,僧臘已十年矣。此即所謂照如師也。東溟之後曰幹山,手定《法華疏鈔》,自為諸生,四方講席見推為耆宿,今亦出家于吳郡。嗟乎!余於是知兩先生之教且複盛也。

  夫照如、幹山,儒者也。儒者之學,通明廣達,條析科儀,講求微密,皆曆有援證;彼夫自尊其學,空疏而滅裂者,其說自足以勝之。說足以勝之矣,苟非能外死生,去利欲,則何以折方袍圓領者之徒而使之震奉吾教?所謂其道不足以相服,蓋以此也。今照如、幹山受信具,修戒律,勤苦專愨,在疇人之中最為精進,而始舉其先世之書,闡揚條貫,用以尊道而訓俗。然則儒教敝,佛教衰,庶乎其有望者,其在斯乎!

  照師年六十,征余文為壽。夫浮圖氏以天地萬物為空幻,年祀久遠,本非所計,而獨於道之盛衰,不可不以身為擔荷,故書是以貽之。

  ▼王石穀贈行詩序

  士之負絕藝者,中有神解,而外與物化,非至精者不能幾也。然而為之難,知之亦難。何以言之?夫善琴者不必於其音也,善弈者不必於其博也,善射者不必於其鵠,善禦者不必于其馬也,善書畫者不必於其毫素也。孔子曰:「用志不分,乃疑於神。」神者,芒忽無形,變化無端,長與造物者遊,而仿佛其所由。始吾乃目將營之,足將從之,若是乎其專且壹也,雖有好惡利害,非譽巧拙,不得而入焉。久之如有得也,窅然若喪其故吾,而忻然與其道相接,如此謂之藝成。藝既成,居有以得於己,出可以無待于人,苟或嗜我技,貪我名,而不窺我用志之所存,雖投之以千金之璧,卻行擁彗而前者,弗顧也,以其不足乎知我也。故曰:為之難,知之亦難。

  海虞王子石谷者,善畫,其畫也無地勢而尊,不蓄積而富,非宿素而老,處於蓬茅沮洳之間,一日而傾天下,遼廓乎三百年諸家之所莫及。噫嘻,亦異哉!餘問之曰:子惡乎操術而至於是耶?石穀曰:吾行若遺,坐若忘,晝不食,夜不寐,賾探冥索,以與古人相遇于微眇之中,凡曆三五年而所學始大就。嗟乎!石谷之於斯事也,可謂治之之勤,悟之之深者矣。當其初起,惟吾州兩王公知之,既而少司農周櫟園先生知之。兩王公先達盛名,極意推挽;而櫟園方為江左重臣,手筆致問,降己折節,若惟恐其不易致者。石穀為之辦裝而未及發,會先生用職事被案劾,或止之曰:此豈公論書畫時耶?石穀曰:公知我者,不可以不往。既至,先生流連傾倒,不自知其身之在憂患也。亡何先生事解,天下聞而兩賢之。石谷不以先生多故而濡滯其行,先生不以失志而稍廢待士之禮,相與作歌詩紀其事。嗚呼,古之所謂知己者,其在斯乎!其在斯乎!

  余嘗有感于莊周、列禦寇之說,技之工者進乎道,巧之至者全乎天。舉夫庖丁之刀、宜僚之丸、飛衛之矢、匠石之斤,與宋元君之畫史舐筆和墨、解衣盤礴者,其道相合;而韓退之之論張旭草書,以為喜怒窮窘,憂悲愉怢,怨恨思慕,無聊不平,皆於草書焉發之。蓋書畫之道本乎性,適乎情,通乎天地萬物,其不可端倪也如此。今以王子之有得,而又與櫟園遊也。櫟園既備嘗其平生之遭,晚而深思篤好於畫,將取其二十年來嶔崎磈壘,可憂可愕,暄涼顯晦,代更乎前者,托諸丹青粉繪為銷歸。石谷苟得其意而奮筆追之,以視夫川岩之險易,煙雲之起滅,草木之開落而榮悴,人事變異,物情顛倒,皆是理也。然則王子之于畫不更進,而其為知己也又何如哉!

  余既交於櫟園,而其識石穀也不在兩王公之後,喜是編之成,足以著兩人之深相知也,於是乎言。

  ▼孫孝維贈言序

  昔之所謂世家者,非獨以其厚也,蓋有文辭之事焉。自春秋範文子以立言為三不朽,兩漢名儒元功之後,位不至而名過其父兄者有之。晉、魏以降,崔、盧、王、謝,家擅雕龍,人人有集,為當世文人所推獎。貴遊子弟,不惟膏粱裙屐之是好,而沾沾於知我之一言,其得之若拱璧,被之若文繡。《傳》曰:「非文辭不為功。」誠信然哉!

  余于海虞孫孝維所裒《贈言》,讀之而歎曰:此可以觀孝維之所尚矣。夫當今之稱世家者,孰逾孝維乎?方伯公二龍齊驅,宣猷嶽牧,法曹高第,治行清能,生有父兄之資,長無門戶之累,養閑守素,俊譽日高,杜欽之優遊恬尚、王湛之晦德浮沉也。別墅攬招真諸勝,丙舍極楓林之美,同裡宗工在望,賓客如歸,孝維於其間延接青雲名士,白社高人,流連欣賞,扁舟乘興,訪兄三衢郡閣,放浪於仙岩、繡峰,何點之定林寺、陶峴之西塞山也。生平嗜書畫奇玩,斥城南數頃田,易置樽彝敦卣,所居夾窗助明,點染楮墨,設水遞,開茶寮,石鼎松風,旗槍碗具,皆有才以使之:趙明誠之好古博物、陸鴻漸之品泉鬥茗也。家蓄清商一部,有雅流老輩為之審音,分刌比度,轉喉入破,得杳眇之致,而過江一生,載酒齎琵琶至,朗彈開元法曲,淒清惋壯,坐者為之泣下:桓野王之柯亭笛、宗少文之金石弄也。

  孫氏舊以文雄裡中,其先處士西川公學詩于長洲沈啟南,偕皇甫兄弟相善,太學滄浪生能詩喜客,父子顯聞。孝維繼起而世其家風,服高曾之規矩,見聞熏習,尤崇尚文辭之事,宜乎知我者形諸賦詠,以為美談,動盈卷帙,固其風流俊爽有以傾一時,苟非至篤好,亦何能致若是之多乎!然則今之立言者,考論世家,征諸文獻,必之孫氏,而其所以可久者,不徒在厚而尤在此也。餘故備著之,以諗世之知孝維者焉。是為序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