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吳偉業 > 吳梅村全集 | 上頁 下頁 |
卷三十四 文集十二 |
|
○序(八) ▼兩郡名文序 君子之為學,期於明道而已,不以得失為毀譽也。其以得失為毀譽者,莫甚于世之時文,得而譽之則已加信,失而毀之則已加疑,毀譽變於外而疑信更乎中,故下無不易之見,而上無一成之格,特以其才之所至,適然相遭於數焉爾,且名成之後,又盡舉而棄之,此積輕之勢也。 今者公卿大臣,亟亟焉以正人心、明教化為急務,敦尚典雅,簡黜浮華,限以必定之章程而嚴其進取,有不合格者舉而汰之,猶未也。州縣之循良入為侍從,朝廷之耳目出典文章,皆取決於制藝之工拙以為可否。蓋唐、宋之世,召用館閣諫議等官,進其平日所為文字,及試以詞賦、論策、詔誥、箋表,今盡歸之于時文,朝野中外,一道同風,興教易俗所喁喁而想望者,舍是無繇也。自熙寧定科舉之法,以墨義帖括取士,行之數百年,至今日而其重固已極矣。雖然,昔也優遊縱弛聽之,舉世之風習而醇駁各半;今也束縛之,整齊之,可謂密矣,而紕戾抵牾,乃間出於法制之外,則又何也?豈天下之才智固不可得而齊一歟?抑揣摩迎合之心盛,而翏輵紛糾之見生,反有以致之歟?余不得而解也。先王之道,載在六經者,百世不改。士君子既誦法先王,即無功名誘之於前、利祿禁之於後,當知夫大雅之可尚,而奇邪之必黜。以余所聞,宋儒如呂東萊、陳止齋兩先生,其制舉義號為極工,致政家居,猶以之教其子弟。彼蓋不以鎖廳一日之遇合有動其心,而特就平日之文,積之厚而養之完,使沛然其有餘,則詖淫邪遁之詞無自而入,此即今日所為社刻是也。 王子惟夏偕同社諸子選兩郡名文,問序于餘。餘唯吾州自西銘先生以教化興起,雲間夏彝仲、陳臥子從而和之,兩郡之文遂稱述於天下。人止見其享盛名,掇高第,奉其文為金科玉條,不知西銘之書,羽翼經傳,固非沾沾於一第已也。十餘年來,吾郡之士日落,至今歲,環百里之內,南宮之士無一人焉。惟夏諸子之有此選也,不專用希世決科,而以修明先王,講求六藝,務合乎大儒之旨。險棘邪僻,固所弗收;拘牽附會、規摩迎合者,尤為大道所不用。此余所謂君子之學,不以得失為毀譽者也,其於西銘之教不為無助。是為序。 ▼二宋稿序 余觀古之為士者,雖其窮鄉僻壤之遠,苟才之可用,為鄉里所推擇,則必之乎京師,而遊太學。其有兄弟朋友,齊名並駕,如三張、二陸之流,或洛中為之語,或鄴下為之頌,皆赫然名重于長安,而中才下士朴陋無聞者不得而與焉。自科舉之法行,盡天下之材無不試於有司,其為有司所格者,無繇以自達於上;雖公卿大臣鰓鰓焉以收人材、明教化為急務,而士亦窮經好古,自力於先民之章程,乃為有司所格者亦已多矣。此無他,太學之法未具,而士不游京師故也。 吾郡宋既庭、疇三兩君以貢同入太學,登賢書,尤子展成、彭子雲客定其稿,而屬余序其簡端。疇三與其兄右之為吾同年侍禦公之子,而既庭則其同宗。右之先鳴,而既庭與疇三為同舉,故遠近之人翕然稱之曰「二宋」也。初吾與侍禦同舉進士,而侍禦之兄以政成上考,進為給事中,侍禦則繇禮部郎用特旨改授。兄弟居兩省,為諫官,清塗華貫,貴重於朝廷,每過直,騶哄滿道,當世榮之。宋氏之以兄弟稱者,自給事、侍禦始也。侍禦之使山東也,右之方數歲,早慧能文,侍禦召之出拜,而置疇三於膝上,餘見而奇之曰:此複為二宋矣!無何,侍禦死於兵,給事不得志於仕宦,其後乃以文章氣誼傾東南;而既庭、疇三用科第知名。餘不自知其衰落,猶頹然處諸子間,俯仰二十年,交于宋氏者兩世矣。既庭家貧好學,早負物望,而天性醇謹,不以行能高人,其為文也,深厚詳雅,有度有則;疇三少孤夙成,器實不凡,而雅志刻苦,不以門第自許,其為文也,聰明穎拔,朗悟絕倫:此兩君者終當大至。而吾所尤喜者,以其游京師而觀太學,名動衣冠,為後進之秀;其登賢書也,使天下知東南之多才,而士之通經好古者,亦有以自信,不挫其志氣,於以敦經術,重科舉,必自二宋始矣。 以二宋之才,其所就不止於一第,而吾之望于二宋者,亦豈沾沾焉於所為應試之時文?誠見人材之遇不遇,其盛衰有關於風俗,故於是編也而及之,固不專為二宋已也。是為序。 ▼孫孝若稿序 余初以制藝起家,常缺然自以為不足,好從諸先達考求故實,以增益其所聞見。其之虞山也,獲與孫子喬先生游。先生年已六十餘,嘗為餘言:少時猶及見皇甫司勳、王弇州兩公雲。蓋先生之父三川公以能詩名海內,兩公親與定交,先生侍函丈,聞緒論,追敘其事,歎詫為不可複得。余聞語亦慨然者久之。當是時,先生之二子,恭甫居顯官,而光甫與余同舉進士,先生不以為榮,好舉往賢之流風軼事以相諷勉,余以知先生之不可及而其澤深且長也已。 後十餘年,恭甫之長君孝若舉進士,裒所為文若干首,問序于餘。孝若之為人也,風流醞藉,機神警速,實顛倒于余,餘亦心折之甚。其天才之所軼發,家學之所纘承,足以囊括古今,貫穿經史,出入古文詩歌之間,制藝乃其餘事,即而求之,所造固已如此矣。 嗟乎!今之為制藝者,鹹哆然有自大之心,其中初無所得,而欲以輕侮當世,淩忽老成,邀結黨類,詆其儕輩,以餘耳目所見,比比而是也。夫以孝若之人才、之門第,不欲沾沾於一日之名,舍本業而追時好。及其捷南宮,懸國門,天下翕然稱之,京師三公貴人無不援孝若以為重者,而亟得餘之一言,豈文章道誼朋友之投分固有數歟?抑餘之蹇拙無似,齟齬於世,孝若因以取之歟?若謂世經變亂,人物凋喪,雖朴陋如餘者,猶遺民佚老之僅存,可以征舊聞而道掌故,則餘且震懼不敢當;而孝若固進而益請者,蓋亦乃祖之風類也。以是辭不獲而為之序。 ▼德藻稿序 吾弟德藻以今年舉於鄉,去志衍與餘同薦之日,則已二十年矣。余深喜吾宗之有人,而德藻慊焉不自以為足,挾其行卷是正于余,餘將何以為吾弟告哉?無已,舉平日讀書之道為吾弟言之可乎!初吾與志衍少而同學,于經術無所師授,特厭苦俗儒之所為,而輒取古人之書,捃摭其近似者,櫽括之為時文,年壯志得,不規規於進取,乃益騁其為無涯之詞,以極其意之所至。初謂遲之十年,析理匠心,刊華就實,庶底于有成,不意遽為主司所收,而世人遂謬許而過采之,以其言為該貫。夫學力深淺,內自驗之吾心,餘兩人之于文,實未有所得也。自入仕以後,得宿儒大人為之講論,約其指要而分其條流,退而視吾之文,則膠葛漫衍,無當于古之立言者,於是慚憤竊歎,盡發篋中之書而讀之,將上以酬知遇,而下以厭觀聽者之心。比年以來,稍有證入,雖不敢妄謂有得,而視吾始舉之歲,其相去固已遠矣。雖然,吾之致力於應舉,一二年耳,至今山陬窮邑,知吾名字,尚以制科之時文。吾為詩古文詞二十年矣,而閭巷之小生以氣排之,而詆吾空言為無用。蓋天下之士,止知制義之可貴,而不思古學之當複,其為日也久矣。 今德藻之才,其雄深似志衍,其雅健似餘,又能取法先民,早自納于繩墨,蓋兼乎兩人之長而無其病,此其取一第有餘。而吾獨有見於科名之易,而讀書之難,不敢以一日之遇為吾弟喜,而進之以終身之所學。且君子之為學,所以扶氣類、明志節,弘道而教俗者也。每念吾志衍獎許同人,以文章志氣相砥礪,賓客滿座,吐屬如流,圖史滿前,議論鋒起,單門寒畯被其容接者,噓枯吹生,寡聞淺識之徒,旁行側視,不敢出氣。今吾黨日落,而悠悠者相趨成風,世衰俗薄,非當世之賢人君子莫得而搘拄,舍吾德藻更誰屬耶?德藻之為人,才氣宏放,志度凝遠,自其少時便有穎異之目,與兄聖符俱有聲於藝苑,而德藻先鳴,此其弘獎風流,長於氣誼,必複如志衍時。餘窮且老矣,浮湛俗間,無複有以自振。夫不能見之於身者,猶庶幾見之于兄弟朋友。凡吾所謂讀書之道,以此而已,德藻其勉乎哉! ▼王茂京稿序 吾裡以《春秋》舉者,是科得二人,其一則通家王子茂京也。初余早歲忝太常公執友,而端士從餘問道,以此交于王氏者最深。今端士成進士十餘年,又見其子貴方與太常少子藻儒同計偕,而太常期頤克壯自如也。蓋世家之不振者,江南比比相望,王氏父子兄弟獨且日顯重,而餘頹然衰以老矣。茂京稿行,端士取首簡屬余,餘將何以長茂京哉?端士之意,不在乎敘門第之盛、交遊之雅,謂余老于文學,庶幾讀書行誼,有以相黽勉也。 夫文有文有質,質以原本經術,根極理要,文以發皇當世之人才。是道也,孰有大於《春秋》者乎?自《易》之精微,《詩》之溫厚,《書》之渾噩,《禮》之廣博,至《春秋》一變為記事之書,其為言也簡矣而不詳,直矣而不肆,可以謂之質矣。然而董仲舒、賈誼、劉向皆以閎覽博物之才,從而推演其說,各自名家,務折中於孔子,不徒規規焉守章句而已。豈《春秋》之質者即其所為文歟?今天下之文日趨於質矣,其為教總不離乎傳注。吾以為宋人傳注之學,其稱詞也約,其取義也遠,非夫篤學深思確乎有得者,不足以求之。乃觀今之論文者若是乎?悉其才智,運機軸於毫芒,而六藝博洽之言,先儒平實之論,概而絕之,弗使得入。吾不知其沖虛淡漠,果有得於中,抑猥隨流俗為風尚也?然則學者將安從?亦求其不謬于聖人,不悖於先正,如是足矣。 王氏自文肅公以經術至宰相,緱山先生相繼掇上第,負重名,其於《春秋》,父子各有所講貫,凡以推崇醇正,抑退浮華,風厲一世之人文而表章絕學,上者施於訏謨政事之間,次者見諸館閣之論著,誠所謂經世大儒,彬彬質有其文者哉!余向從故老竊聞相公謝政裡居,猶以制舉藝為人論說,諸生以文字贄者,鑒別其窮達,十不爽一,而課孫諸作,盛為海內所傳誦。蓋大臣心事,嘉惠後學,尤思以經術世其子孫。王氏淵源弗替,高曾規矩,寤寐在前,不待取諸外而足也。太常好藏其先公之手跡,經史鉤貫,庋置如新,而百年闈墨,得諸兵火散佚之餘。人皆以為王氏之祥,其後當有興者,不數年而藻儒、茂京後先鵲起。噫嘻,詎偶然哉!藻儒秀外惠中,標舉俊異,茂京雄駿閎達,二者望而識其遠器。餘老矣,無以長茂京,盍舉舊聞于王氏者還以告之。 夫以茂京之才,出其餘技,詩歌翰墨,卓絕出乎流輩,他年讀書行誼,定有過於所期。是編也,揣摩匠心,卒根本乎家學,其以度越當世之君子,則已遠矣。此餘所以重茂京而序之之意也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