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吳偉業 > 吳梅村全集 | 上頁 下頁
卷二十三 文集一


  ○雜文(一)

  ▼尹氏論

  隱三年夏四月,尹氏卒。《左傳》曰:君氏卒。君氏,聲子也。《公羊》《穀梁傳》曰:譏世卿尹氏,天子之大夫也。

  夫隱生稱公、死稱薨,其攝位無明文,歐陽修疑之胡居乎?不備禮於其母也。子以母貴,母以子貴。隱稱公而母不稱夫人,隱公順其死父而欺其生母哉!且隱二年十有二月乙卯,夫人子氏薨。《公羊》曰:隱之母也。《穀梁》曰:隱之妻也。夫使為母,隱無二母也。其為隱之妻,則母稱卒,妻稱薨,母稱氏,妻稱夫人,隱之大罪也。《春秋》何以不書?不書何以示訓?《左氏》無傳,杜氏曰:此仲子也。桓未為君,隱已為君,隱、桓之君,其為尊卑也微。桓未為君而終為君,其母卒,先稱夫人,以權可也。隱既為君而將不終為君,其母卒稱夫人,以權亦可也。故尹氏為聲子非也。其曰「天子之大夫」,天子大夫,尹氏,吉甫後也。吉甫有大功而賜氏族于周,其後為幽王三公,以亂國政。幽王之崩,距平王庚戌崩五十餘歲。此尹氏者,吉甫之孫,師尹之子也。其為師尹之子,名滅爵絕,不可以世;其為吉甫之孫,功在王室,不可以不世。《春秋》世卿則譏之,《常武》之勳,其謂何而忘之也?曰:《春秋》之責尹氏,世執朝政,為周亂階,夫有甚甚之辭焉。如是則必尹氏之族絕於隱三年之夏五月,《春秋》告天王之甯而書之曰:亂人亡矣,亂人亡矣!乃五年傳稱王使尹氏助曲沃伐晉;僖二十八年,王命尹氏策命晉侯;文十四年,王使尹氏訟周公于晉;成十六年、十七年,尹氏令諸侯伐鄭昭;二十三年,尹氏立王子朝;二十六年,以子朝奔楚。前此有卿,後此有卿,此一卿者,弗稱王命,弗亂王室,何獨取載於《春秋》也?夫上書三月庚戌天王崩,下書夏四月辛卯尹氏卒,天王實以壬戌崩,其去辛卯三十日爾。《春秋》之義,王后崩,太子卒,不赴則不書。夫天崩地坼,新王在疚,東方之諸侯魯姑息實不至,而複以一上大夫卒,遣王人以赴告乎?

  然則尹氏何居?曰:公之為公子也,與鄭人戰於狐壤,止焉,鄭人囚諸尹氏,賂尹氏而禱于其主鐘巫,遂以尹氏歸而立其主。注曰:尹氏,鄭大夫也。公立而尹氏未有爵命,疑其人以身為鄭臣,保鄰國之公子,而越在魯境,公立之後,恥邀天之功而受魯爵;老而不仕,以為高於魯,不惡于鄭。其卒也,公應臨其喪,史臣書日以重之。其例為內大夫,則非內大夫也;例為外大夫,則外大夫不書卒,且不終於鄭,書鄭非所以為訓也。故去爵書氏,示不臣、報有功爾。

  ▼祭仲論

  《竹林》之論祭仲也,曰:「祭仲措其君於人所甚貴以生其君,故《春秋》以為知權而賢之;逢醜父措其君於人所甚賤以生其君,《春秋》以為不知權而簡之。」

  夫仲,祭邑之封人也。為公娶鄧曼,生昭公而有寵,失正甚矣。君薨,太子立,國人未附,仲為鄭國而往省於留之鄙邑,又不戒備而見執于宋。為仲者,死之已耳。《公羊傳》曰:祭仲不從其言,則君必死,國必亡。夫鄭昭公之為公子也,敗北戎之師,獲其二帥大良、小良,甲首三百,宋人豈昭公敵哉!其失國出奔,繇乎祭仲也。祭仲相先公,執其國柄,自左右親近以及管庫之士,皆仲黨也,祭仲以為君則君而已矣,祭仲以為仇則仇而已矣。昭公即位之日淺,雍吉在內,祭仲在外,可奈何!使祭仲見執,辭以必死,宋人挾厲公而求入焉,國人憤祭仲之執而仇厲公,吾未見宋人之師得焚渠門而入大逵也。君何以必死?國何以必亡?祭仲不死,突入忽出,終至兄弟分國,魯、宋稱兵,君幾以死,而國幾以亡者,祭仲之為也。

  然則仲舒以為知權者何?仲舒親見高後之世,平、勃以知免,如《公羊》所言,少遼緩之,則少帝可故廢,而代王可故立。夫平、勃亦幸成功耳,假令少帝如子突,有臣如雍糾,絳侯能綰皇帝璽授之代王哉?王僧辯奉淵明而廢方智,當是時齊人克東關矣,梁之從齊,社稷之故也,而陳霸先因之以為國,禍君子以罪僧辯。若祭仲又何以處之哉?逢醜父死以免君而見非,祭仲生以逐君而見賢,是《春秋》教亂之書也,甚矣其謬也!

  ▼王室卿士論

  周平王以後,卿士大夫克獎王室者,惟富辰、單旗好強諫,王孫滿饒智略,劉康公論禮,單襄公稱詩,以諸侯之步言視聽諷諭乎天下,而內史過、內史叔興之屬,災祥生死,占其表應,近乎文史卜祝之間。當是時,諸侯之士,勇者效其力,智者通其謀,策慮腷臆,奔走乎當世,而王朝卿大夫乃與之辯貌失而論服妖,考咎征而言鬼事,不亦末乎!然而以諸侯之暴,戎車之強,卿材之眾,三川天下之沖,諸侯之師免胄超乘日過乎其郊,終詘然於二三卿士之言而不敢動,則又何也?夫侯不發幣於公卿,而陪臣之聘享,天王乃有私賄;罪人不執歸於京師,而上宰之爭政,大國聽其獄詞。周之衰也,匪徒君之憂實甚,士大夫蓋亦岌岌矣!倉庚,陽樊之鄙人耳,登城之呼,一奮其氣,晉軍退舍。豈赫赫宗周,必無其人哉!周士大夫之謀曰:苟得其勢,不煩幹掫;苟得其情,不須強武。人固有志盛於三軍,而氣衰於脫劍;賈勇於超距,而流汗於樽酒:禮使之然也。《詩》曰:「人而無禮,胡不遄死!」「人而無禮,不死何為?」今吾觀列侯與大夫,而皆知其及庶幾或有鬼神焉。夫禮之可以服天下也,又益之以死,能無懼乎?不然。夫以王章之不修也,侯度之不恪也,受玉而容惰,非若請隧之愆;稱伐而語犯,非若爭田之罪也。為彼而猶獲福,為此而遂及禍,此不必然之說也。

  周人之言方怪者自萇弘。萇弘事周靈王,諸侯不朝周,周力少,乃明鬼神事,設射狸首。狸首者,諸侯之不來者。依物怪欲以致諸侯,諸侯不從,而晉人執殺萇弘。夫事鬼神,依物怪,欲決人死生,而身且不免見殺,則鬼事恢譎不經矣。故禮不足治而事鬼神,鬼神不足事,不得已而仍救之以禮,禮與鬼神雜用以治乎諸侯者,衰周之道也。

  《記》曰:殷人「先鬼而後禮,先賞而後罰」。禮者所以賞,而鬼者所以罰,殷道然矣。殷人尊神事鬼而後禮,其衰也,君臣以刑戮威侮諸侯,慢于鬼神,而殷亡;周人尊神事鬼而先禮,其衰也,君臣以禍福諷告諸侯,聽于鬼神,而周弱。雖然,周士大夫猶能以動作威儀之則正告天下。浸淫乎戰國,縱橫之士恫疑虛喝以邀諸侯,其所謂鬼神,則又遷為七日之神、東國之桃梗,迂罔嵬瑣而不信,而儀、秦、代、厲之屬皆周人也。嗚呼!此亦禮之失也。

  ▼伍胥復仇論

  子胥之鞭平王屍也,《左氏》不載,其見於《穀梁傳》者曰:「壞宗廟,徙陳器,撻平王之墓。」鄭康成曰:「鞭其君之屍。」夫撻墓之與鞭屍,則有間矣。雖然,此吳之君臣為之,未有言子胥者也。《史記》則以子胥求昭王不得,乃掘楚平王墓,出其屍,鞭之三百。《越絕書》則以子胥操鞭捶笞平王之墓而數之。《吳越春秋》則以伍胥掘平王之墓,出其屍,左足踐腹,右手抉其目。以餘論之,此三書者未可以盡信也。

  子胥之父誅于楚也,挾弓持矢而去楚,以伐楚之利幹吳王僚,公子光阻之。公子光立,是為闔閭。闔閭欲為興師而復仇于楚,子胥又自止之曰:「諸侯不為匹夫興師。」逮楚釁而後動。入郢之役,子胥之父死十有七年,平王之亡亦十有二年矣。子胥之為人,深沉好謀,強忍有濟,固非負其勇氣,逞於一決,不顧其後者也。伍參以邲之役食采於椒,舉與鳴皆邑大夫,而奢則太子太傅,貴顯于楚者四世。費無忌以同官之忮,傾世臣而覆其宗,平王聽用其語,其子之不愛,又何有於臣?子胥之仇宜首無忌,不專在平王也。太子建廢非其罪,竟死于鄭,子胥所痛心疾首者,不徒奢、尚之死,而在建之不得立。蓋欲借兵于吳,扶建之子勝立之楚,以無忘乃父之志;廢昭王,誅其讒佞,而存楚之社稷,則子胥之忠孝可白,而吳之霸業可成,為吳即其所以為楚也。彼肯以其名讓之申包胥哉?乃吳師驟勝而驕,楚舊臣伯嚭之徒在吳軍中用事,傾其故國以奉其新主,甚至廢毀宗廟,瀆亂男女,而秦人起於外,夫概反於內,不能定楚而歸,大非子胥之心矣。夫子胥固其兄尚所稱仁者智者也。彼遲之十七年之久,以待其必克,縱不能複立故太子之子以得之闔廬,亦宜按兵休甲,持楚人之心。無故戮辱先君之屍以怒楚,楚之宿將舊臣,將圜視而起矣。此騎劫之所以敗于齊也,而謂子胥仁且智者為之耶?且子胥之先,自參以下四世皆葬于楚,子胥之復仇,以為孝也,獨不慮先人一抔土,楚人尤而效之乎?設令吳兵去楚,昭王複國,哭於共、襄之廟,收先王之遺骨而葬以衣冠,然後盡發伍氏之丘隴而汙瀦之,以告諸侯,子胥何以自立於天下?乃紀載不聞其事,是豈子胥能複奢、尚之仇,而楚昭不能複平王之仇?雖吳強而楚弱,必不得之數也。

  或曰:吳君臣以班處宮,蓋有欲妻楚王之母者,又何有於君之屍?曰:吳,蠻夷也,其君臣逞其凶威而蹈於不義,料子胥力諫而不從也。《吳越春秋》乃曰子胥令闔閭妻昭王夫人,子胥亦妻囊瓦、司馬戍之妻。夫費無忌殺伍胥,而囊瓦殺之,是有德於子胥者,莫囊瓦若也,而謂子胥為之,其說尚可信乎?昭王之奔鄖也,鄖公辛之弟懷將弑王,曰:「平王殺我父,我殺其子,不亦可乎!」辛曰:「君討臣,誰敢仇之!君命天也,若死天命,將誰仇?」《公羊》曰:「父不受誅,子復仇可也。父受誅,子復仇,推刃之道也。」夫無極之譖,伍奢之冤,其不受誅明矣,非鄖公比也,君子固以復仇許之矣。然而吳師未入,則楚吾仇也;吳師既入,則楚又吾君也。《公羊傳》曰:「復仇不除害。」其道以為雖遇昭王,猶將為之請也。夫不忍得生王之頭祭死父之壟,而謂仇死君之骨以快生臣之忿哉!

  然則為此說者何居?曰:夫差忘人之殺其父而赦勾踐,不聽子胥之諫而賜之屬鏤以死,後之紀事者甚子胥之復仇,所以深著夫差之罪也。不知夫差之所遇者敵國也,仇也;子胥之所遇者仇也,故君也。故君可仇而不可仇,非可以一例論也。為人臣者不知《春秋》,則有昧於復仇之義者矣,吾故辯子胥之事以正告之焉。

  ▼宋魏兩彭城王論

  宋文帝弟曰義康,封彭城王。為侍中、錄尚書事,進位大將軍,領司徒。魏孝文帝弟曰勰,亦封彭城王,加侍中,除中書監,假中軍大將軍,領司徒。此兩王者,後均以事見殺。餘每讀其傳,未嘗不三太息焉。

  史稱宋文有虛勞疾,義康盡心侍奉,湯藥飲食,非口所嘗不進。或連日不寢,彌日不解衣;而孝文之不豫也,勰泣諭上醫,祈請懇至,見者莫不嗚咽。晝夜不離左右,衣不解帶,亂首垢面,飲食必先嘗之而後手自進禦。嗟乎!天子之子,天子之弟,明德懿親,代不乏賢;若夫修家人之禮,講布衣之歡,分形共氣,友于骨肉,三代而下,未有及兩王者也。義康性好吏職,素無術學;勰則敏而耽學,雅好屬文:此其識度豈可同日語哉!且義康於內外眾事,皆得專決施行,植党固權,勢傾天下。勰也入贊大政,表解侍中;出總六師,苦辭軍要。逮夫晏駕彌留,親賢受託,而涕泣陳議,辭勤請免。自古有親賢侍疾,而大行遺詔許其沖退者乎?若使義康處此,劉湛、孔胤秀之徒,必向尚書儀曹索晉立康帝故事矣。義康也誅,則勰也宜免。乃此兩王均以冤死,則又何也?義康既諳大體,兄弟至親,不復存君臣形跡,遂用及禍。勰因長兄之重,未忍驟離,萬年之後,固早慮及此;而辭蟬舍冕,難遂初懷,騎虎握蛇,終見情忌。雖其後高肇小人,枉殺賢王,事匪劉斑,釁殊殷鐵,此與車子受禍,本末較然。顧當馬圈大漸,魯陽發喪,北海謂大得人情,咸陽則料其為變,即有孝文手詔,而宣武之疑,夫已甚矣。此高肇之譖所以入也。

  宋文猜忍無親,推刃同氣,鄭伯克段,殆又甚焉。孝文始終恩禮,式好無尤,而周公《金縢》,奕世不免。嗟乎,嫌疑之際,豈不難哉!推而遠之且不可,況居之者乎!然義康竟廢為庶人,而勰歿諡武宣,追尊文穆,終有天下,是其子孫。元順有言:積德必報。是或然也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