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梅村全集卷二十二詩後集十四

卷二十二詩後集十四

　　○詩餘長調（三十六首）

　　▼意難忘（山家）

　　村塢雲遮，有蒼藤老幹，翠竹明沙。溪堂連石穩，苔徑逐籬斜。文木幾，小窗紗，是好事人家。啟北扉、移床待客，百樹梅花。

　　衰翁健飯堪誇，把癭尊茗碗，高話桑麻。穿池還種柳，汲水自澆瓜。霜後橘，雨前茶，這風味清佳。喜去年、山田大熟，爛熳生涯。

　　▼滿江紅十三首（題畫壽總憲龔芝麓）

　　楚尾吳頭，僅鬥大、孤城山縣。正遇著、青絲白馬，西風傳箭。歸去秦淮花月好，召登省閣江山換。更風波、黨籍總尋常，思量遍。

　　文史富，才名擅；交與盛，聲華健。正三公開府，張燈高宴。綠鬢功名杯在手，青山景物圖中見。待它年、揀取碧雲峰，歸來羨。

　　△又（白門感舊）

　　松栝淩寒，掛鐘阜、玉龍千尺。記那日、永嘉南渡，蔣陵蕭瑟。群帝翱翔騎白鳳，江山縞素觚棱碧。躧麻鞋，血淚灑冰天，新亭客。

　　雲霧鎖，台城戟；風雨送，昭丘柏。把梁園宋寢，燒殘赤壁。破衲重游山寺冷，天邊萬點神鴉黑。羨漁翁、沽酒一蓑歸，扁舟笛。

　　△又（過虎丘申文定公祠）

　　相國祠堂，看古樹、蒼崖千尺。聽斷澗、轆轤聲緊，闌幹吹笛。士女嬉遊燈火亂，君臣際會松杉直。任年年、急雨打荒碑，兒童識。

　　今古恨，興亡跡；白社飲，青門客。歎三公舊事，吾徒蕭瑟。歌舞好隨時世改，溪山到處還堪憶。盡浮生、風月倒金尊，千人石。

　　△又（讀史）

　　顧盼雄姿，數馬槊、當今誰比？論富貴、刀頭取辦，只應如此。十載詩書何所用，如吾老死溝中耳。願君侯、誓志掃秦關，如江水。

　　烽火靜，淮淝壘；甲第起，長安裡。尚輕它絳灌，何知程李。揮麈休譚邊塞事，封侯拂袖歸田裡。待公卿、置酒上東門，功成矣。

　　△又（感舊）

　　滿目山川，那一帶、石城東冶。記舊日、新亭高會，人人王謝。風靜旌旗瓜步壘，月明鼓吹秦淮夜。算北軍、天塹隔長江，飛來也。

　　暮雨急，寒潮打；蒼鼠竄，宮門瓦。看雞鳴埭下，射雕盤馬。庾信哀時惟涕淚，登高卻向西風灑。問開皇、將相複何人，亡陳者？

　　△又

　　詩酒溪山，足笑傲、終焉而已。回首處、亂雲殘葉、幾篇青史。昔日兒童俱老大，同時賓客今亡矣。看道傍、爭羨錦衣郎，曾如此。

　　遭際盛，聲名起；跨燕許，追蘇李。苟不知一事，吾之深恥。年少即今何所得，孝廉聞一當知幾？論功名、消得許多才，偶然耳！

　　△又（贈南中餘澹心）

　　綠草郊原，此少俊、風流如畫。盡行樂、溪山佳處，舞亭歌榭。石子岡頭聞奏伎，瓦官閣外看盤馬。問後生、領袖複誰人，如卿者？

　　雞籠館，青溪社，西園飲，東堂射。捉松枝麈尾，做些聲價。賭墅好尋王武子，論書不減蕭思話。聽清譚、亹逼人來，從天下。

　　△又（重陽感舊）

　　把酒登高，望北固、崩濤中斷。還記得、寄奴西伐，彭城高宴。飲至淩看馬射，秋風落木堪傳箭。歎黃花依舊故宮非，江山換。

　　獨酌罷，微吟倦；斜照下，東籬畔。念柴桑居士，高風誰見。佳節又逢重九日，明年此會知誰健？論人生、富貴本浮雲，非吾願。

　　△又（賀孫本芝壽兼得子）

　　老矣君謨，曾日啖、荔枝三百。拂袖去，筍輿芒皞，彈琴吹笛。九日登高黃菊酒，五湖放棹青山宅。論君家、住處本桃源，仙翁石。

　　門第盛，芝蘭集；五福滿，雙珠出。看龍文驥子，鳳毛殊特。竹馬鳩車階下繞，朱顏綠鬢尊前立。問今朝、誰捧碧霞觴，同年客？

　　△又（感興）

　　老子平生，雅自負、交遊然諾。今已矣，結茅高隱，溪雲生閣。暇日好尋鄰父飲，歸來一枕松風覺。但拖條、藤杖筍鞋輕，湖山樂。

　　也不赴，公卿約；也不慕，神仙學。任優遊散誕，斷雲孤鶴。健飯休嗟容鬢改，此翁意氣還如昨。笑風塵、勞攘少年場，安耕鑿。

　　△又（蒜山懷古）

　　沽酒南徐，聽夜雨、江聲千尺。記當年、阿童東下，佛狸深入。白面書生成底用，蕭郎裙屐偏輕敵。笑風流、北府好譚兵，參軍客。

　　人事改，寒雲白，舊壘廢，神鴉集。盡沙沉浪洗，斷戈殘戟。落日樓船鳴鐵鎖，西風吹盡王侯宅。任黃蘆苦竹打荒潮，漁樵笛。

　　△又（壽金豈凡相國七十）

　　洛社耆英，高會處、門前雙戟。風景好、沙堤花柳，錦堂琴瑟。北叟南翁須健在，東封西禪何時畢？羨蒼生、濟了袞衣歸，神仙客。

　　法醞美，雕薪炙；燈火照，笙歌席。正朱樓雪滿，早梅消息。矍鑠青山霜鐙馬，歡娛紅粉春泥屐。願百年、父老進霞觴，升平日。

　　△又（壽顧吏部松交五十）

　　拂袖歸來，閑管領、煙霞除目。算得是、與人無競，高飛黃鵠。眼底羊腸逢九阪，天邊鱷浪愁千斛。脫身時、還剩辟疆園，浮生足。

　　樽酒在，殘書讀；拳石小，滄洲綠。有風亭月榭，醉彈絲竹。嫩籜雨抽堂下筍，蒼皮霜洗窗前木。倩丹青、寫出虎頭癡，山公屋。

　　▼滿庭芳（孫太初太白亭落成分韻，得林字）

　　鐵笛橫腰，鶴瓢在手，烏巾白袷行吟。仙蹤恍惚，埋玉舊煙林。多少唐陵漢寢，王孫夢、一樣銷沉。殘碑在，高人韻士，留得到而今。

　　雲深。來此地，相逢五隱，白石同心。喜今朝吾輩，酹酒登臨。忽聽松風驟響，蘇門嘯、仿佛遺音。歸來晚，峰頭斜景，明日約重尋。

　　▼六麼令（詠桃）

　　一枝穠豔，蘸破垂楊色。到處倚牆臨水，裝點清明陌。障袖盈盈粉面，獨倚斜柯立。深紅淺白，無言忽笑，鬥盡鉛華半無力。

　　年年閒步過此，柳下人家識。煙臉嫩，霧鬟斜，腸斷東風客。燕子欲來還去，滿地愁狼藉。芳姿難得，韶光一片，囑付東君再三惜。

　　▼燭影搖紅（山塘即事）

　　踏翠尋芳，柳條二月春風半。泰娘家在畫橋西，有客金錢宴。道是留儂可便？細沉吟回眸顧盼。繡簾深處，茗碗爐煙，一床弦管。

　　惜別匆匆，明朝約會新亭館。扁舟載酒問嬋娟，驀地風吹散。此夜相思豈慣，孤枕宿黃蘆斷岸。嚴城鐘鼓，凍雨殘燈，披衣長歎。

　　▼倦尋芳（春雨）

　　欺梅黯澹，弄柳迷離，一幅煙水。醉墨模糊，澹插浮屠天際。卷湘簾，憑畫閣，白鷗點點飛還起。視吾廬，如掀翻一葉，空江深處。

　　記今朝、南湖禊飲，士女嬉游，此景佳麗。細馬輕車，不到斷橋西路。雙屐沖泥僧喚渡，一瓢沽酒柴門閉。料今宵，對殘燈，客情憔悴。

　　▼念奴嬌

　　東籬殘醉，過溪來、閑訪黃花消息。小院高樓門半掩，細雨欄幹吹笛。側帽狂呼，搊箏緩唱，翠袖偎人立。欲前還止，此中何處佳客。

　　卻是許掾王郎，風流年少，爛醉金釵側。十載揚州春夢斷，薄幸青樓贏得。遍插茱萸，山公老矣，顧影顛毛白。憑高惆悵，暮雲千里凝碧。

　　▼木蘭花慢五首（過濟南）

　　天清華不注，搔首望，白雲齊。想尚父夷吾，雪宮柏寢，衰草長堤。松耶柏耶在否？只斜陽、七十二城西。石窌功名何處？鐵籠籌算都非。

　　盡牛山涕淚沾衣，極目雁行低。歎鮑叔無人，魯連未死，憔悴南歸。依然洋洋東海，看諸生、奏玉簡金泥。誰問碻磝戰骨，秋風老樹成圍。

　　△又（話舊）

　　西湖花月地，櫻筍熟，鱖魚肥。記粉袖銀箏，青簾畫舫，煙柳春堤。驚風一朝吹散，歎西興，兵火渡人稀。白髮龜年尚在，青山賀監重歸。

　　恰相逢紫蟹黃雞，猶唱《縷金衣》。奈狂客愁多，秋娘老去，木落烏棲。無情斷橋流水，把年光流盡付斜暉。世事浮生急景，道人抱膝忘機。

　　△又（壽嘉定趙侍禦舊巡滇南）

　　仰頭看皓魄，切莫放，酒杯空。記六詔飛書，百蠻馳傳，萬里乘驄。天南碧雞金馬，把枯棋，殘局付兒童。雞黍鹿門高隱，衣冠鶴髮衰翁。

　　歎干戈滿地飄蓬，落日數歸鴻。喜歇浦寒潮，練塘新霽，投老從容。菊花滿頭須插，向東籬、狂笑醉顏紅。高館青尊紅燭，故園黃葉丹楓。

　　△又（中秋詠月）

　　冰輪誰碾就，千尺起，嘯台東。記白傅堤邊，庾公樓上，幾度曾逢。今宵廣寒高處，問嫦娥、環佩在何峰？天上銀河珠鬥，人間玉露金風。

　　聽江樓鶴唳橫空，人影立梧桐。有宮錦袍緋，綸巾頭白，鐵笛仙翁。欲乘月明飛去，過嚴城、下界打霜鐘。醉臥三山絕頂，倒看萬個長松。

　　△又（壽汲古閣主人毛子晉）

　　尚湖高隱處，校漆簡，定遺經。正伏勝加餐，楊雄強飯，《七略》縱橫。爭傳殺青奇字，更五千余偈叩南能。夜雨蒲團佛火，春風菌閣書聲。

　　臥荒江投老遺民，兵後海田耕。喜柳塢堂開，月泉詩就，貰酒行吟。高談九州風雅，問開元以後屬何人？百歲顛毛斑白，千年翰墨丹青。

　　▼水龍吟（送孫浣心之真定）

　　無諸臺上春風，燕南魏北聲名起。金戈鐵馬，神州沉陸，幅巾歸裡。種柳門前，藝瓜陂下，北窗煙雨。遇天涯故舊貽書到，一鞭行李滹沱水。

　　挾瑟高堂趙女，問叢台、幾人珠履？青史紛爭，干戈譚笑，陳余張耳。漢壘秦軍，季龍宮苑，銷沉何處？向孤城但有，塞鴉落木，暮天羈旅。

　　▼風流子三首（為鹿城李三一壽）

　　青山當戶牖，秋光霽、明月倒壺觴。羨金粟道人，草堂松竹；青蓮居士，藜閣文章。傳家久、朱門開累葉，畫省付諸郎。綠酒黃花，淵明高臥；紅顏白髮，樊素新妝。

　　登高頻回首，江南舊恨在，鐵笛滄浪。十載故園兵火，三徑都荒。待山園再葺，讀書萬卷；湖田晚熟，縱博千場。老子婆娑不淺，盡意疏狂。

　　△又（送張編修督學河南）

　　中原人物盛，征驂過、花發洛陽街。羨嚴助承明，連城建節；茂先機近，好士掄才。賓徒滿、賦成誇授簡，鐘鼓繞繁台。嵩岳出雲，鬱蔥千仞；濁河天際，屈注西來。

　　憑高披襟處，千觴引醽醁，意氣佳哉！回首日邊臚唱，御筆親裁。待尚書尺一，趨歸視草，門盈桃李，學士高齋。領取玉堂佳話，黃閣重開。

　　△又（掖門感舊）

　　咸陽三月火，新宮起、傍鎖舊莓牆。見殘甓廢磚，何王遺構；荒薺衰草，一片斜陽。記當日、文華開講幄，寶地正焚香。左相按班，百官陪從；執經橫卷，奏對明光。

　　至尊微含笑，《尚書》問大義，共退東廂。忽命紫貂重召，天語琅琅。賜龍團月片，甘瓜脆李，從容晏笑，拜謝君王。十八年來如夢，萬事淒涼。

　　▼沁園春六首（贈柳敬亭）

　　客也何為？十八之年，天涯放遊。正高談拄頰，淳於曼倩；新知抵掌，劇孟曹丘。楚漢縱橫，陳隋遊戲，舌在荒唐一笑收。誰真假，笑儒生誑世，定本《春秋》。

　　眼中幾許王侯，記珠履三千宴畫樓。歎伏波歌舞，淒涼東市；征南士馬，慟哭西州。只有敬亭，依然此柳，雨打風吹絮滿頭。關心處，且追陪少壯，莫話閒愁。

　　△又（午朝遇雨）

　　十裡紅牆，樹色陰濃，銅扉洞開。見觚棱日炫，金銀照耀，朱霞天半，避暑樓臺。忽起奇雲，琉璃萬頃，燕雀罘罳風動來。西山上，有龍迎返照，急雨驚雷。

　　涼生殿閣佳哉！但瀟灑瑤階絕點埃。聽禦河流水，琤琮雜佩，黃滋細柳，翠逼宮槐。玉管銀毫，冰桃雪藕，枚馬詩成應制才。承恩久，待歸鞭晚霽，步月天街。

　　△又（雲間張青周從中州南還，索調壽母）

　　極目中原，慷慨平生，濁醪一杯。念高堂老母，桓釐志行；窮途遊子，仲蔚蒿萊。雅負經綸，文章小技，三尺遺孤何壯哉！辭家久，到燕南趙北，赤日黃埃。

　　吾徒造物安排，且布襪青鞋歸去來。有蓴羹鱸膾，能供蔬膳；魚村蟹舍，可葺茅齋。貧賤安親，詩書養志，世上機雲少棄才。成名後，把懷清築起，百歲高臺。

　　△又（觀潮）

　　八月奔濤，千尺崔嵬，砉然欲驚。似靈妃顧笑，神魚進舞；馮夷擊鼓，白馬來迎。伍相鴟夷，錢王羽箭，怒氣強於十萬兵。崢嶸甚，訝雪山中斷，銀漢西傾。

　　孤舟鐵笛風清，待萬里乘槎問客星。歎鯨鯢未剪，戈船滿岸；蟾蜍正吐，歌管傾城。狎浪兒童，橫江士女，笑指漁翁一葉輕。誰知道，是觀潮枚叟，論水莊生。

　　△又（丁酉小春，海棠與水仙並開，王廉州為予寫《秋林圖》初成，因取瓶花作供，輒賦此詞）

　　有美人兮，宛在中央，仙乎水哉！似藐姑神女，淩波獨步；瀟湘極浦，洗盡塵埃。忽遇東鄰，彼姝者子，紅粉胭脂笑靨開。須知道，是兩家妝束，一種人材。

　　東君著意安排，早羯鼓催成巧樣裁。豈陳王賦就，新添女伴；太真睡起，共倚妝台。玉骨冰肌，豔梳濃裹，妙手黃筌未見來。霜天晚，對膽瓶雙絕，點染幽齋。

　　△又（吳興愛山台禊飲，分韻得關字）

　　妍景銷愁，輕衫乘興，扁舟往還。遇使君倒屣，銀床枕簟；群賢傾蓋，玉佩刀環。下若新醅，前溪妙舞，落日樓臺雨後山。雕闌外，有名花婀娜，嬌鳥綿蠻。

　　衰翁天放疏頑，況廿載重來詎等閒。歎此方嚴虎，青絲白馬；當年宋態，綠鬢紅顏。春色依然，舊遊何處，剩得東風柳一灣。吾堪老，傍鷗汀雁渚，石戶松關。

　　▼賀新郎二首（送杜將軍弢武）

　　雙鬢愁來白。數威名、西州豪傑，玉關沙磧。家世通侯黃金印，馬槊當年第一。磨盾鼻，懸毫飛檄。雅吹投壺詩萬首，舊當陽、虎帳《春秋》癖。思往事，頓成昔。

　　天涯寂寞青門客。念平生，鞭棰萬里，布衣之極。滿地江湖漁歌起，誰弄扁舟鐵笛？正柳色、依依南陌。日暮鄉關何處是？故人書、草沒摩崖石。漫回首，淚沾臆。

　　△又（病中有感）

　　萬事催華髮。論龔生、天年竟夭，高名難沒。吾病難將醫藥治，耿耿胸中熱血。待灑向、西風殘月。剖卻心肝今置地，問華佗解我腸千結。追往恨，倍淒咽。

　　故人慷慨多奇節。為當年、沉吟不斷，草間偷活。艾灸眉頭瓜噴鼻，今日須難訣絕。早患苦、重來千疊。脫屣妻孥非易事，竟一錢不值何須說！人世事，幾完缺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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