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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(3)


  晉史不載夏侯孝若《東方朔贊》而載其《訓弟文》,真無識者也。

  晉《拂舞歌》《白鳩》《獨漉》得孟德父子遺韻,《白紵舞歌》已開齊梁妙境,有子桓《燕歌》之風。

  「奄忽隨物化,榮名以為寶。」不得已而托之名也。「千秋萬歲後,榮名安所之。」名亦無歸矣,又不得則歸之酒,曰:「使我有身後名,不如且飲一杯酒。」「服食求神仙,多為藥所誤」,亦不得已而歸之酒,曰:「不如飲美酒,被服紈與素。」至於被服紈素,其趣愈卑,而其情益可憫矣。

  倚馬事,乃桓溫征慕容時,喚袁虎倚馬前作露布,文不輟筆。今人罕知其事,至有自謙為「倚牛者」,可笑也。

  陸士衡之「來日苦短,去日苦長」,傅休奕之「志士惜日短,愁人知夜長」,張季鷹之「榮與壯俱去,賤與老相尋」,曹顏遠之「富貴他人合,貧賤親戚離」,語若卑淺,而亦實境所就,故不忍多讀。

  渡江以還,作者無幾,非惟戎馬為阻,當由清談間之耳。景純《遊仙》,曄曄佳麗,第少玄旨。《江賦》亦工,似在木玄虛下。玄虛《海賦》,人謂未有首尾,尾誠不可了,首則如是矣,或作九河乃可用此首,今卻不免孤負大海。

  「噏波則洪連踧蹜,吹澇則百川倒流。」此玄虛之雄也。「舉翰則宇宙生風,抗鱗則四瀆起濤。」此興公之雄也。「湍轉則日月似驚,浪動則星河如覆。」此思光之雄也。三《海賦》措語無大懸絕,讀之令人轉憶揚馬耳。

  融之此賦,本傳載之甚明。又有「增」「鹽」二韻,出於應手,以為佳話。而用修雲「恨不見全文」,何也?用修無史學,如「張浚」、「張俊」,三尺小兒能曉,以為秘聞,何況其它。

  淵明托旨沖澹,其造語有極工者,乃大入思來,琢之使無痕跡耳。後人苦一切深沉,取其形似,謂為自然,謬以千里。

  「問君何為爾?心遠地自偏。」「此還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」清悠淡水,有自然之味。然坐此不得入漢魏果中,是未妝嚴佛階級語。

  謝靈運天質奇麗,運思精鑿,雖格體創亦,是潘陸之餘法也,其雅縟乃過之。「清暉能娛人,遊子澹忘歸。」寧在「池塘春草」下耶?「掛席拾海月」,事俚而語雅。「天雞弄和風」,景近而趣遙。

  延之創撰整嚴,而斧鑿時露,其才大不勝學,豈惟惠休之評,視靈運殆更霄壤。如《應詔曲水燕》,而起語雲:「道隱未形,治彰既亂。帝跡懸衡,皇流共貫。惟王創物,永錫洪算。」與題有毫髮干涉耶?至於《東宮釋尊》之篇起句「國尚師位,家崇儒門」,老生板對,唐律賦之不若矣。

  古詩四言之有冒頭,蓋不始延年也,二陸諸君為之俑也。如《皇太子宴宣猷堂應令》,而士衡起句曰:「三正迭紹,洪聖啟運。自昔哲王,先天而順。」凡十六韻而始及太子。《大將軍宴會》,而士衡起句曰:「皇皇帝祐,誕駿命。四祖正家,天祿安定。」凡八韻而始入晉亂,齊王冏始平之。又士衡《贈斥丘令》而曰:「于皇聖世,時文惟晉。受命自天,奄有黎獻。」《答賈常侍》而曰:「伊昔有皇,肇濟黎蒸。先天創物,景命是膺。」潘安仁為賈答而曰:「肇自初創,二儀煙煴。爰有生民,伏羲始君。」晉武《華林園宴集》而應吉甫起句雲:「悠悠太上,民之厥初。皇極肇建,彝倫攸敷。」若爾則不必多費此等語,但成一冒頭,百凡宴會酬贈,可舉以貫之矣。若韋孟之《諷諫》,思王之《責躬應詔》,靖節之《贈族》,叔夜之《幽憤》,仲宣之《贈蔡睦文始》,越石之《贈盧諶》,寧有是耶其他仲宣之《思親》雲:「穆穆顯妣,德音徽止。」閭丘沖之《三月宴》雲:「暮春之月,春服既成。」裴季彥之《大蠟》曰:「日躔星紀,大呂司辰。」開口見咽,豈不快哉!而《選》都未之及,何也?

  延年《五君》忽自秀於它作,如「沉醉似埋照,寓辭類托諷。鸞翮有時鍛,龍性誰能馴」,以比己之肮髒也;「韜精日沉飲,誰知非荒宴」,以解己之任誕也;「屢薦不入官,一麾乃出守」,以感己之濡滯也。語意既雋永,亦易吟諷。「明月照積雪」,是佳境,非佳語。「池塘生春草」,是佳語,非佳境。此語不必過求,亦不必深賞。若權文公所論「池塘」「園柳」二語托諷深重,為廣州之禍張本,王介甫取以為美談,吾不敢信也。按權雲:「池塘者,泉水瀦溉之池。今曰生春草,是王澤竭也。《豳》詩所配一蟲鳴則一候,今曰變鳴禽者,候將變也。」

  玄暉不叭工發端,撰造精麗,風華映人,一時之傑。青蓮目無往古,獨三四稱服,形之詞詠。《登九華山》雲:「恨不攜謝朓驚人詩來。」特不如靈運者,匪直材力小弱,靈運語俳而氣古,玄暉調俳而氣今。

  謝山人謂玄暉「澄江淨如練」,「澄」「淨」二字意重,欲改為「秋江淨如練」。余不敢以為然,蓋江澄乃淨耳。

  宋高祖每欲除異己,必令壯士丁旿拉殺。旿即樂府所謂丁都護者也。時人為之語曰:「莫跋扈,付丁旿。」蕭齊主道成亦然,其所任者桓康也。時人亦語曰:「莫輈張,付桓康。」二字既同而字亦對,又皆協韻,甚奇。晉史載謝安石語亦有韻,曰:「天子有道,守在四鄰,明公何須屋後著人。」正可破此二主。

  自昔倚馬占檄,橫槊賦詩,曹孟德李少卿桓靈寶楊處道之外,能複有幾?自非本色故足貽姍。敖曹《行路難》,猶堪放浪;崇文酵兒,,有愧祖武。至於權龍褒輩,祇供盧胡而已。獨《南史》所載梁曹景宗目不知書,好以意作字。及當上燕,朝賢以曹兜鍪,不煩倡和。曹固請不已,許之。僅餘「競」「病」二韻,即賦雲:「去時兒女悲,歸來笳鼓兌。借問行路人,何如霍去病?」一座賞服。宋沈慶之目不知書,每將署事,輒恨眼不識字。上嘗歡飲群臣,逼令作詩,慶之請顏師古執筆,口授之曰:「微生遇多幸,得逢時運昌。朽老筋力盡,徒步還南岡。辭榮此聖世,何異張子房。」上悅,眾坐稱美。北齊斛律金不解書,有人教押名曰:「但五屋四面平正即得。」至作《敕勒歌》曰:「敕勒川,陰山下,天似穹廬蓋四野。天蒼蒼,野茫茫,風吹草低見牛羊。」為一時樂府之冠。宋野史載韓蘄王世忠目不知書,晚年忽若有悟,能作字及小詞,皆有宗趣。一日,蘇仲虎尚書方宴客香林園,韓乘小騾逕造,劇歡而散。次日,餉尚書一羊羔,仍手書《臨江仙南鄉子》二詞遺之,瀟灑超脫,詞多不載。此四事頗相類。又蜀將王產識不過十字,後周將梁台識不過百字,而口授書令,辭旨俱可觀。噫!豈釋氏所謂宿習餘因耶?

  梁氏帝王,武帝簡文為勝,湘東次之。武帝之《莫愁》,簡文之《烏棲》,大有可諷,餘篇未免割裂,且佻浮淺下,建業江陵之難,故不虛也。昭明鑒裁有餘,自運不足。

  王籍「鳥鳴山更幽」,雖遜古質,亦是雋語,第合上句「蟬噪林逾靜」讀之,遂不成章耳。又有可笑者,「鳥鳴山更幽」,本是反不鳴山幽之意,王介甫何緣複取其本意而反之?且「一鳥不鳴山更幽」,有何趣味?宋人可笑,大概如此。

  何水部柳吳興篇法不足,時時造佳致。何氣清而傷促,柳調短而傷凡。吳均起語頗多五言律法,余章綿麗,不堪大雅。

  吳興:「庭皋木葉下,隴首秋雲飛。」又:「太液滄波起,長楊高樹秋。」置之齊梁月露間,矯矯有氣,上可以當康樂而不足,下可以淩子安而有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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