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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(2)


  陳思王《贈白馬王彪》詩全法《大雅》、《文王》之什體,以故首二章不相承耳。後人不知,有欲合而為一者,良可笑也。

  楊德祖《答臨淄侯書》中有「猥受顧錫,教使刊定。《春秋》這成,莫能損益。呂氏《淮南》,字直千金。弟子拑口,市人拱手」,及覽臨淄侯書,稱「往僕少小所著辭賦一通」,不言刊定。唯所雲「丁敬禮嘗作小文,使僕潤飾之。僕自以才不過若人,辭不為也。敬禮謂僕:『卿何所疑難?文之佳惡,吾自得之,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』」,此植相托意耶?當時孔文舉為先達,其于文特高雄,德祖次之。孔璋書檄饒凶瑜次之。而詩皆不稱也。劉楨王粲,詩勝於文。兼至者獨臨淄耳。正平子建直可稱建安才子,其次文舉,又其次為公幹仲宣。

  讀子桓「客子常畏人」及答吳朝歌鐘大理書,似少年美資負才性,而好貨好色,且當不得恒享者。桓靈寶技藝差相埒,而氣尚過之。子桓乃得十年天子,都所不解。

  孔文舉好酒及客,恒曰:「坐上客長滿,樽中酒不空,吾無憂矣。」桓靈寶為義興大守,不得志,歎曰:「父為九州伯,兒為五湖長。」遂棄官歸。孔語便是唐律,桓句亦是唐選。而桓尤爽俊,其人不作逆,一才子也。

  子桓之《雜詩》二首,子建之《雜詩》六首,可入《十九首》,不能辨也。若仲宣公幹,便覺自遠。

  古樂府:「悲歌可以當泣,遠望可以當歸。」二語妙絕。老杜:「玉珮仍當歌。」「當」字出此,然不甚合作,可與知者道也。用修引孟德「對酒當歌」雲:「子美一闡明之,不然,讀者以為該當之當矣。」大聵聵可笑。孟德正謂遇酒即當歌也,下雲「人生幾何」可見矣。若以「對酒當歌」作去聲,有何趣味?

  阮公《詠懷》,遠近之間,遇境即際,興窮即止,坐不著論宗佳耳。人乃謂陳子昂勝之,何必子昂,寧無感興乎哉!

  嵇叔夜土木形骸,不事雕飾,想于文亦爾。如《養生論絕交書》,類信筆成者,或遂重犯,或不相續,然獨造之語,自是奇麗超逸,覽之躍然而醒。詩少涉矜持,更不如嗣宗。吾每想其人,兩腋習習風舉。

  平子《四愁》,千古絕唱,傅玄擬之,致不足言,大是笑資耳。玄又有《日出東南隅》一篇,汰去精英,竊其常語,尤有句厭者。本詞:「使君自有婦,羅敷自有夫。」於意已足,綽有餘味。今複益以天地正位之語,正如低措大記舊文不全,時己意續貂,罰飲墨水一鬥可也。

  陸士衡翩翩藻秀,頗見才致,無奈俳弱何。安仁氣力勝之,趣旨不足。太沖莽蒼,《詠史招隱》,綽有兼人之語,但太不雕琢。

  子卿第二章,弦歌商曲,錯疊數語。十九首:「齊心同所願,含意俱未申。」亦大重犯,然不害為古。「奚必絲與筆,山水有清音。何事待嘯歌,灌木自悲吟。」乃害古也。然使各用之,山水清音,極是妙詠,灌木悲吟,不失佳語,故曰:「離則雙美,合則兩傷。」

  李令伯《陳情》一表,天下稱孝。後起拜漢中,自以失分懷怨,應制賦詩雲:「人亦有言,有因有緣。仕無中人,不如歸田。明明在上,斯語豈然!」謝公東山捉鼻,恒恐富貴逼人。既處台鼎,嫌隙小構,見桓子野彈琴撫怨詩一曲,至捋須流涕。殷深源臥不起,及後敗廢,時雲:「會稽王將人上樓,著去梯。匹如始作養劉不出山時觀,有何不可?」乃知向者都非真境。

  王武子讀孫子荊詩而雲:「未知文生於情,情生於文?」此語極有致。文生於情,世所恒曉。情生於文,則未易論。蓋有出之者偶然,而覽之者實際也。吾平生時遇此境,亦見同調中有此。又庾子嵩作《意賦》成,為文康所難,而雲:「正在有意無意之間。」此是遯辭,料子嵩文必不能佳。然有意無意之間,卻是文章妙用。

  「以彼徑雨莖,蔭此百尺條。」是涉世語。「貴者雖自貴,棄之若埃塵。」是輕世語。「振衣千仞岡,濯足萬里流。」是出世語。每諷太沖詩,便飄颻欲仙。

  石衛尉縱橫一代,領袖諸豪,豈獨以財雄之,政才氣勝耳。《思歸引》、《明君辭》情質未離,不在潘陸下,劉司空亦其儔也。《答盧中郎》五言,磊塊一時,涕淚千古。

  沈休文雲:「子建『函京』之作,仲宣『灞岸』之篇,子荊『零雨』之章,正長『朔風』之句,並直舉胸情,非傍詩史,正以音律取高前式。」然則少陵以前,人固有「詩史」之稱矣。

  實境詩於實境讀之,哀樂便自百倍。東陽既廢,夷然而已,送甥至江口,誦曹顏遠「富貴他人合,貧賤親戚離」,泣數行下。余每覽劉司空「豈意百煉剛,化為繞指柔」,未嘗不掩卷酸鼻也。嗚呼!越石已矣,千載而下,猶有生氣。彼石勒段磾,今竟何在。

  王處仲每酒間歌「老驥伏櫪,志在千里。烈士暮年,壯心不已」,其人不足言,其志乃大可憫矣。余自庚申以後,每讀劉司空二語,未嘗不欷歔罷酒。至少陵「千秋萬歲名,寂寞身後事」,輒黯然低回久之。

  王處仲賞詠「老驥伏櫪」之語,至以如意擊唾壺為節,唾壺盡缺。即玄德悲髀肉生意也。桓玄子恒言「不能流芳百世,亦當貽臭萬年」,至今為書生罵端,然直是大英雄語。庾道季雲:「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,懍懍恒如有生氣。曹蜍李志雖見在,厭厭如泉下人。」人雖不相蒙,意實有會。

  偶閱士龍與兄書,前後所評隲者雲:「《二祖頌》甚為高偉,《述思賦》深情至言,實為清妙,恐故未得為兄賦之最。《文賦》甚有辭,綺語頗多,文適多體,便欲不清。老杜詩雲:」陸機二十作《文賦》。「當已過二十也。《祖德頌》甚複盡美。《漏賦》可謂精工。」又雲:「張公父子亦語雲:『兄文過子安。』雲謂兄作《二京》,必傳無疑。」又雲:「張公賦誄自過五言詩耳。《玄泰誄》自不及《士祚誄》,兄《丞相箴》小多,不如《女史箴》耳。」又雲:「《登樓》名高,恐未可越。《祖德頌》無乃諫語耳,然靡靡清工,用辭緯澤,亦未易恐兄未熟視之耳。」又雲:「蔡氏所長,唯銘頌耳。銘之善者,亦複數篇,其餘平平。兄詩賦自興絕域,不當稍與比較。」按張為司空,蔡則中郎也。又雲:「嘗聞湯仲歎《九歌》。昔讀《楚辭》,意不大愛之。頃日視之,實自清絕滔滔,故自是識者。古今來為如此文,此為宗矣。真元盛稱《九辨》,意甚不愛。」其兄弟間議論如此,大自可采。

  孫興公雲:「潘文淺而淨,陸文深而蕪。」又雲:「潘文爛若披錦,無處不善;陸文若排沙揀金,往往見寶。」又 先嘗謂士衡曰:「人患才少,子患才多。」然則陸之文病在多而蕪也。餘不以為然。陸病不在多而在模擬,寡自然之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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