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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(4)


  范詹事《獄中》一篇,雖太自標榜,其持論亦有可觀。

  范沈篇章,雖有多寡,要其裁造,亦昆季耳。沈以四聲定韻,多可議者。唐人用之,遂足千古。然以沈韻作唐律可耳,以己韻押古《選》,沈故自失之。

  楊用修謂七始即今切韻,宮、商、角、征、羽之外,又有半商、半征。蓋牙齒舌喉脣之外,有深淺二音故也。沈約以平上去入為四聲,自以為得天地秘傳之妙,然辨音雖當,辨字多訛,蓋偏方之舌,終難取裁耳。即無論沈約,今四《詩騷》賦之韻,有不出於五方田畯婦之所就乎?而可據以為准乎?古韻時自天淵,沈韻亦多矛盾,至於葉音,真同鴂舌。要之為此格,不能舍此韻耳。天地中和之氣,似不在此。

  沈休文所載「八病」,如平頭、上尾、蜂腰、鶴膝、大韻、小韻、旁紐、正紐,以上尾、鶴膝為最忌。休文之拘滯,正與古體相反,唯近律差有關耳,然亦不免商君之酪。今按「平頭」謂第一字不得與第六字同平聲,律詩如「風勁角弓鳴,將軍獵渭城」,「風」之與「將」,何損其美?「上尾」謂第五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,如古詩「西北有高樓,上與浮雲齊」,雖隔韻,何害?律固無是矣,使同韻如前詩「鳴」之與「城」,又何妨也。「蜂腰」謂第二字與第四字同上去入韻,如老杜「望盡似猶見」,江淹「遠與君別者」之類,近體宜少避之,亦無妨。「鶴膝」第五字不得與第十五字同,如老杜「水色含君動,朝光接太虛,年侵頻悵望」之類,八句俱如是,則不宜,一字犯亦無妨。五「大韻」,謂重疊相犯,如「胡姬年十五,春日獨當爐」,又「端坐苦愁思,攬衣起西遊」,「胡」與「爐」,「愁」與「遊」犯。六「小韻」,十字中自有韻,如「薄帷鑒明月,清風吹我襟」,「明」與「清」犯。七「傍紐」,十字中已有「田」字,不得著「定量」、「延」字。八「正紐」,十字中已有「壬」字,不得著「衽」「任」。後四病尤無謂,不足道也。

  《白狼槃木》,夷詩也。夷語有長短,何以五言?蓋益部太守代為之也。諸佛經偈,梵語也。梵語有長短,何以五言?鳩摩羅什玄奘輩增損而就漢也。

  諸仙詩在漢則漢,在晉則晉,在唐則唐,不應為格乃爾,皆其時人偽為之也。道經又有命張良注《度人經》敕表,其文辭絕類宋人之下俚者,至官秩亦然,可發一笑。

  庚開府事實嚴重,而寡深致。所賦《枯樹》《哀江南》,僅如郗方回奴,小有意耳,不知何以貴重若是。江總徐陵淫麗之辭,取給杯酒,責花鳥課。只後主君臣唱和,自是景陽宮井中物。

  張正見詩律法已嚴於「四傑」,特作一二抝語為六朝耳。士衡康樂已于古調中出俳偶,總持孝穆不能於俳偶中出古思,所謂「今之諸侯,又五霸之罪人」也。

  陶淵明《止酒》用二十「止」字,梁元帝《春日》用二十三「春」字,鮑泉和至用二十九「新」字,僧□□□用十七「化」字,一時遊戲之語,不足多尚。

  梁元帝詩有「落星依遠戍,斜月半平林」,陳後主有「故鄉一水隔,風煙兩岸通」,又「日月光天德,山河壯帝居」,在沈宋集中,當為絕唱。隋煬帝:「寒鴉千萬點,流水繞孤村。」是中唐佳境。

  古樂府如「護惜加窮袴,防閑托守宮」,「朔氣傳金柝,寒光透鐵衣」,「殺氣朝朝沖塞門,胡風夜夜吹邊月」,全是唐律。

  北朝戎馬縱橫,未暇篇什。孝文始一倡之,屯而未暢。溫子升寒山一片石足語及,為當塗藏拙,雖江左輕薄之談,亦不大過。薛道衡足號才子,未是名家,唯楊處道奕奕有風骨。

  王簡棲《頭陀寺碑》,以北統之筆鋒,發南宗之心印,雖極俳偶,而絕無牽率之病。溫子升之《寒陵》,尚自退舍,江總持之《攝山》,能不隔塵?昭明取捨,良不誣也。

  吾于文雖不好六朝人語,雖然,六朝人亦那可言。皇甫子循謂藻豔之中有抑揚頓挫,語雖合璧,意若貫珠,非書窮五車,筆含萬花,未足雲也。此固為六朝人張價,然如潘左諸賦及王文考之《靈光》、王簡棲之《頭陀》,令韓柳授觚,必至奪色。然柳州《晉問》、昌黎《南海神碑》《毛穎傳》,歐蘇亦不能作,非直時代為累,抑亦天授有限。

  《晉書》、《南北史》、《舊唐書》,稗官小說也。《新唐書》,贗古書也。《五代史》,學究史論也。《宋》、《元史》,爛朝報也。與其為《新唐書》之簡,不若為《南北史》之繁;與其為《宋史》之繁,不若為《遼史》之簡。

  正史之外,有以偏方為紀者,如劉知幾所稱地理,當以常璩《華陽國志》、盛弘之《荊州記》第一;有以一言一事為記者,如劉知幾所稱瑣言,當以劉義慶《世說新語》第一;散文小傳,如伶元《飛燕》雖近褻,《虯髯客》雖近誣,《毛穎》雖近戲,亦是其行中第一。它如王粲《漢末英雄》、崔鴻《十六國春秋》、葛洪《西京雜記》、周稱《陳留耆舊》、周楚之《汝南先賢》、陳壽《益部耆舊》、虞預《會稽典錄》、辛氏《三秦》、羅含《湘中》、朱贛《九州》、闞駰《四國》、《三輔黃圖》、《西陽雜俎》之類,皆流亞也。《水經注》非注,自是大地史。

  自古博學之士,兼長文筆者,如子產之別台駘,蔔氏之辨三豕,子政之記貳負,終軍之鼮鼠,方朔之名藻廉,文通之職科鬥,茂先景純種種該浹,固無待言。自此以外,雖鑿壁恒勤,而操觚多繆,以至陸澄書廚,李邕書簏,傅昭學府,房暉經庫,往往來藝苑之譏,乃至使儒林別傳,其故何也?毋乃天授有限,考索偏工,徒務誇多,不能割愛,心以目移,辭為事使耶?孫搴謂邢劭「我精騎三千,足敵君羸卒數萬」,則又非也。韓信用兵多多益辦。此是化工造物之妙,與文同用。

  吾覽鐘記室《詩品》,折衷情文,裁量事代,可謂允矣,詞亦奕奕發之。第所推源出於何者,恐未盡然。邁凱昉約濫居中品。至魏文不列乎上,曹公屈第乎下,尤為不公,少損連城之價。吾獨愛其評子建「骨氣奇高,詞采華茂,情兼雅怨,體被文質」;嗣宗「言在耳目之內,情寄八荒之表」;靈運「名章迥句,處處間起。麗典新聲絡驛奔會」;越石「善為淒悷之詞,自有清拔之氣」;明遠「得景陽之詭諔,含茂先之磨嫚。骨節強于謝混,駈邁疾于顏延。總四家而並美,跨兩代而孤出」;玄暉「奇章秀句,往往警遒。足使叔源失步,明遠變色」;文通「詩體總雜,善於摹擬,筋力于王微,成就于謝朓」。此數評者,贊許既實,錯撰尤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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